回家总要去看看细爷爷。每次去,他照例是躺在摇椅上似睡非睡,当我站在他面前挡住了照在他身前的阳光时,他才微微睁开双眼,发现我来了就欠身坐起,温暖而老套地问:“回来了?”“回来了!”“上次被狗咬,赶回去打针了?”“打了,没事!”
细爷爷是我爷爷的胞弟,外号叫“混子”,今年80岁,患腰椎盘突出,经常身上发痛。前段时间给他买了一点日本的止痛贴,他说:“效果挺好,一痛就贴,一贴就好多了,就是不怕多。”我告诉他:“用完了再买,有鬼子帮我们造。”他就自足地笑笑说:“没想到我也活了个80岁,而且还是我们家祖宗几代男人中命最长的。其实我是最没用的人,论文韬武略我不如你爷爷,更不如你曾祖父;论耕田种地我也不如你玄祖父……”据说我玄祖父犁田,一犁头下去可以直跑一百余米,不偏不倚、笔直一线,劝农官常召集全村男劳力去他的田间地头观摩学习。
细爷爷说我爷爷“文韬武略”,也不算毫无来历。早年一个南下干部搭我爷爷卖大蒜的船去景德镇,在船上,两人谈及当前时事,我爷爷以“曹刿论战”对之。那干部大赞,非常器重他的才华,劝他随自己一起南下。但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家子人,还有一些田地都要靠我爷爷一人打理,所以他就谢绝了人家,甘愿躬耕于田亩之间,想自自在在地生活。但最后还是不得自在,在20岁刚出头的时候,就和我曾祖父一道因“地主”成分长年挨斗。
细爷爷则是在夹缝中生存着,对外,地主帽子没落到他头上,对内,我爷爷老大,他老二,可以不当家理事,更何况那已是被抄得一无所有的家。毕竟狼狈,细爷爷快30岁的人还打着光棍,整天在村头村尾晃荡。后来村里来了两个要饭的女人,一个是九江人,一个是高邮人,两个女人在要饭的路上结伴同行流落至此。当时正五爷爷也光棍着,就问那高邮的女人愿不愿意嫁给他,那女人当即高兴地答应了。恰好我细爷爷正晃荡到这里,正五爷爷一看就叫道:“混子,这里有个女人你要不? 你要就带回去做老婆。”细爷爷一听,自言自语道:“我家地主,谁愿意嫁给我?”没想到剩下的那个九江女人竟然同意嫁,就这样我细爷爷在村头白捡了一个老婆。
从此,细爷爷自立门户成了户主。上户口的时候,正五爷爷老婆的“家庭成分”一栏填的是“贫农”,而我细奶奶填的则是“盲流”,我细爷爷去大队理论,队长根本不理他,反而对我细爷爷吼起来:“有老婆给你就不错了,还想反天呀?”
“也是哦,有老婆就已经非常不错了,比打光棍强百倍。”细爷爷寻思着,就低着头回家了。为了不给重灾的家人带来另外的麻烦,细爷爷带着我细奶奶离开家,到外地帮别人放养鸭子。用他的话说:“落得自在,至少还有鸭蛋吃,就这样混日子过呗。”于是,他的“混子”外号随着鸭群的迁徙也就传播到全公社甚至全县。
但这样的日子也没过长,一年后细爷爷用大板车拉了一口薄皮棺材回村,里面装的是我细奶奶,听说是下大雨鸭子在湖里乱窜,她跳进湖水里赶鸭子,因体力不支而溺水身亡。
埋了细奶奶后,细爷爷又开始在村头村尾晃荡起来,只不过那身影看起来有点机械感,人也阴沉。据说从那以后村里人慢慢怕起他来,开始躲避他,因为他穷得一无所有,连老婆都没了,细奶奶又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破落户,而且是绝户,这样的人在村里是没人敢惹的。难耐寂寞的细爷爷,有时会从家里偷偷拿两只鸡蛋塞进村尾田寡妇那没鸡的鸡窝,然后趁田寡妇捡鸡蛋的时候在她屁股上摸一把,或者在田寡妇的脸上捏一下,揩揩油过过手瘾。
这样的事情干多了自然少不了我爷爷的责骂:“说你是混子,你还真是混子! 你不要脸,简直耻坏了祖宗!”他却若无其事,爱理不理地对我爷爷说:“你当你的地主,我做我的混子,我与你划清界线,但一日三餐你不能少我的!”非常见鬼的是,后来我地主爷爷少受了不少罪,虽然被惯例性捉去游街批斗,但对其下狠手的人却没了,因为每次批斗时我细爷爷总是不吱声地站在他的身后盯着。
就这样盯着,一直盯到我爷爷“地主”这顶帽子被摘掉。多年以后我爷爷回过神来,给细爷爷讨了一个死了丈夫拖着六个小孩的寡妇做老婆。细爷爷终于在48岁时混得了一个孩子,而且是个儿子,算是天可怜见吧。
每次回上海前向他辞行时,他总是说:“鬼仂,我可能不行了,眼睛也模糊了,快要死了。”我就安慰他说:“人就像一台机器,老了,零件自然就差些。”话没说完他就接过话头,笑哈哈地说:“报废是迟早的事。如今你父亲和你大叔都已不在,如果我走了,你就是这个家里年纪最大的男人了,虽然你辈分低,小叔叔 (他儿子) 有什么欠妥之处该说的要说,多替他拿拿主意。”说罢,他那不利索的食指弹弹手中的香烟,一截白白的烟灰徐徐飘落地上。
夕阳西下,他用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摇椅的扶手,怡然自得地说:“又赚到了一天!”然后站起来踏着余晖在村头田间缓缓转悠一圈。
80岁了,48岁得子,70岁后又得两孙子,虽一事无成却也老有所养。无用之用就是天天能看到日落月升,斯为大用,这就是活在当下的我的细爷爷。
文/曹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