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说的边城,是湘西南的武冈老城。武冈过去为县,现在划市,虽处在湘西南的大山中,但却是湘桂黔的通衢重镇。从长沙西进,经高沙古镇,一路南行,迎对着的是武冈明城墙的北门 (明洪武称济川门),但是这里的老百姓习惯称它南门,“到老南门卖苕去”、“南门口的凉粉冰惬的”,这种喊法传袭多时了。
武冈汉称都梁,明代建州,老辈人习惯喊“到州里去”,走几十里山路进趟城,哪怕到南门口卖几棵白菜、买块肥皂扯段布,奢侈点的吃碗米粉,心里也是美滋滋的,其实是见识了南门口的富华气派。我从小就跟着大人进城买卖农物,串门走亲,工作后又常到这里出差,三十多年里,从北门城墙洞口进进出出,怕有上百回了,却没弄清这个由来已久的“北门南说”问题。我问过多人,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以为就我傻傻地记挂着这么桩旧事,因为这样的事弄清了也不是个什么事。后来,偶然知道七十岁的乡下理发匠付师傅,对此见解鲜人。准确说,是他考我。那天回家,碰巧遇上他,我说等下要到南门口去,他就问我这个反向问题,我说不知道,就向他问原委。他神秘地说:北门过去是朝廷杀人的地方,还打过很多仗,好多人死在城墙脚下,血流到大街上,人们不敢走到那里去,说到北门就害怕,有人改喊叫南门。老辈人还有几句歌子:进城去卖菜,哪里菜好卖,串街走码头,莫走南门口。解放后,政府修建人民医院,有人提出放到北门对面,医院救死扶伤,能够镇邪!
听完解说,我不禁对付师傅认真端详起来,虽没考证,我还是掏出半盒香烟示谢。我把这事说与同行的乡友彭君,他是市里的党史研究员,对此记忆犹新。
夜里回家,我急切地翻阅武冈市志查证。打开这本16开的市志,低头读去,目光变得凝滞,手腕沉重得翻不开下一个页码! 武冈自西汉建县,数为王孙封地,历代筑城建市,守防重重。此地风调雨顺,物产丰富,市象繁华,渐渐成为兵戎热土。几乎每次争端,都有一次守城和攻城的拉锯战。北门连接通往府衙省署的官道,抵挡来势汹汹的纷争,总是从这里拉开序幕———
仅明朝以来,苗民起义就发生十余次,洪武24年,义军四千余人被害于城郊;清顺治四年,南明桂王朱由榔迁武冈,与清军一战十年,总督洪承畴后派重兵大肆杀戮,百里人稀,终将南明平定。后来,石达开又围城半年,桂系军阀沈鸿英率七千人进攻七昼夜……1945年4月,日军两千余人窜至武冈城下,国民党58师的一个连出城迎敌,全连阵亡,日军围城数日,狂轰滥炸,国军主力部队迂回血拼,终将日军围歼……
我父亲的外公是武冈解放前最后一任城关镇长,我祖父在旧政府里任过教育督办,新政府没有找过他们的麻烦,于是,幸运地有了我父亲、有了我。这也许是我南门情结的底因。
一座沧桑的边城小门,不停地变换着战场和刑场的面孔,近代以来的民族屈辱和心酸,几乎都在这座城门下上演过。我在故纸中反复寻找,理出了它苦难重重的几许脉络———武冈原只有内城,明隆庆元年筑建外城,但只扩修了南边大半圈,新的南门前移到今天的赧水岸边 (南城墙在“文革”中拆毁),北城还是原内城北半圈,但北城墙毁于南明抗清的战争,原来的内城南墙成为了北城墙,老南门演变为北门,成为了城北的最后防线。人们向往安宁和繁荣,宁愿叫它的旧名———老南门。
拨开内城外合和南门北易的迷雾,联想那些民间歌谣,我感觉到了一缕传承多年的温情,沉思渐渐散发开来。
我曾在古城西安戍守多年,南边城墙有座含光门,对着的路叫陵园路,因为路的尽头有座烈士陵园,多年来,西安人民觉得叫得太沉重了,经过讨论和表决,他们把这条路更了个名,从1997年起,西安的地图上将它标为含光路,质朴自然,又有遗韵和寄托。
也是在西安,四方城的西北角有座玉祥门,但过去这里没有门。1926年,军阀混战,河南军阀刘镇华抢占了西安,凭借城坚濠深,与冯玉祥负隅对峙,围城达八月之久,城内冻饿战死四万多人,死了的人就从城墙上扔下去。后来,冯玉祥用大炮炸出西北角城墙的一个豁口,士兵们从这里打进城,解救了西安人民。为了远离的灾难,西安人在这里修筑一座城门,纪念冯将军带来的玉祥,叫做了玉祥门。
人们对一种事物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往往就不想正面称呼它,宁愿从侧面去寄托情思。就如林海音笔下的北京城南,京城的南边是高大的明城墙,威严肃穆的是宣武门,皇帝经常御批“秋后问斩,宣武门外行刑”,城门箭楼下原先立有一座石碑,上刻“后悔迟”三个大字,戊戌六君子就是在这里被砍的头。但人们渐渐发现,这里砍下的脑袋,多是负有名望的正直之士,总替这些人悲哀和惋惜着。慢慢地,人们就不情愿提及宣武门外这几个字,有人给取了个新奇的名字———菜市口。可是这里并不卖菜,但直到现在,大家习惯这样称呼。
中华文化的习惯是为忌所讳,人们不愿那样称谓的事物,常以一个心地美好、寄托良愿的称呼而代之,从而形成一种协和的文化品格。
前不久,我看到一篇介绍广州起义黄花岗烈士故址的文章,记述革命党人潘达微不顾安危,收集烈士遗体遗骸七十二具,葬于广州东郊红花岗。他觉得红花艳丽得让人难以承受,就改名为黄花岗,移栽了许多黄菊,这样坦然得多,一直叫了下来。再想到武冈北门南传的旧事,它有三个多世纪了,我心里就变得舒畅起来。
文/邓跃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