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大九湖的山各有雄姿,从水中看,似乎是从云上蹿出的鹿,正在草场上欢跃。而在湖的对岸,一些牛在深沉的雾气中哞叫,吃草,纯银样的波光围绕着它们。挂甲峰的影子是无比美丽的,这是我唯一能辨识的山峰,其他不知名的山峰有着不知名的美。雾气不仅在水面上,也在山间蒸腾,这让山冈浸润在了水之上,浮着一般,摇晃着,沉入我们的冥想。山与水生成的雾气往往是蓝色的,你会很爱这种蓝,是一种混合的蓝,混合了天空、山冈、树木、湖水、水草和水汽的蓝。它太浓酽,村庄、田垄会洇成这种蓝色,像是一下子跌入染缸,小路、沼泽、奔走的牛群,全都掉入这种比梦游更不可思议的蓝色。这里是神话中蓝衣人的出没之地。天空从远处的村子上撕开了一条缝,就像破晓。永远,这片地方,都在薄雾中破晓。它是永远的早晨。
大九湖的晨雾大约是最美的,轻柔得像紫玉,云影和山影一旦明亮就会蹒跚坠入湖中,仿佛宿酒未醒。或者,干脆它们就是一整夜在水里浸泡着。一两株树很好奇,它们走近湖边,窥探这些山影的命运。结果它们探出头看时,发现了自己曾有多么自恋。它们搔首弄姿,陶醉在自己的轻佻中,和自己的影子调情。这个早晨多美啊,与山水的暧昧也是一种美。
当太阳从山顶出来时,那些雾,就像一层乳液,给草场和牛羊们抹上一层柔软的奶白。雾是大九湖的魂,是这块湖水的精魂,是它点化这湖泊之美的神奇手印,是它袖筒里扬起的魔术的烟雾。雾使山冈、湖沼和树林的层次,在那薄薄的雾缕中被分割,被突出。水把山拉成一片一片的,就像那些会使各种皴法的中国画画师。有一些岸渚,恰到好处地伸进浅沼,把一簇簇棠棣、椴木、红桦、虎皮楠推到那儿,而这时,树和紧挨着它们的村庄无一例外地发白,像是被寒冷所照亮。那种光芒,带着纯粹的沉静,藏在山脚下,和雾一起浮起,一起盘旋上升,撑开雾,像是一场冬雪的传说。水与山的蓝色在这里总是饱满的,一致的,像是一个基因,一种遗传。
那些倒影,还是那些倒影,我不能绕过它们,我不能不与它们共恍惚,同沉浮。除了雾,大九湖的倒影是很值得留恋的。如果你恍惚,它会让你从沉沦中拔起;如果你凝神,它们会展翅飞腾,像诡谲的精灵。但是我们不可能没有这样一个易逝的和揉碎的世界,让水来处理这比现实更迷人的空间,深入到水的深处,稀释我们心中的沉重的阴影。山的纹理,树的繁复,层次和节奏恰到好处,色块明朗,光线阴阳的切割顺着山的走向。这一切,水把它们接纳以后,成为另一个山与树的世界,在水的世界中,它们深情纠缠,融为一体,轻与重,妖与朴,真与幻,共同参与创作了一幅旷世的云水图景,也让山和树有了低头一笑,临风惊鸿的妩媚。
最喜欢它的夜色,仿佛等待一个人终于尘埃落定。在天光的覆盖下,树和山的影子呈放射状,那些裂开的纹路千丝万缕,全顺着湖面游荡散发,像无数条游蛇钻进夜的睡巢,像天空中树状的闪电凝固在某个瞬间。
大九湖的星空因为水而气象浩荡,水天一体,遥相呼应。四围的群山似乎为星空腾出了一个位置,就在大九湖的头顶。这片天空的星星,正被群峰托举着,拱卫着,敬奉着。无数双宽厚的手掌,伸向天穹。那些星光,宛如从群山的峡谷间射出的神秘光束,在天空中漫舞。我曾在一个夜晚遥望过大九湖的星空,眼里不由自主地潮湿。我们遭受过什么样的狙击、混乱和惊吓,挣脱出来,赶在一个万籁俱静的时刻与它们相遇? 我们的内心有多么惶恐和不安,而星星压下了我们的惊悸。与你离得如此之近的水晶天穹,天上星光如絮,水中银河倒悬。我坐在湖边,沉默如亲人的星空就像母亲在村庄擎起的灯,守望着我,引领着我,安慰着我。它们近在咫尺,有着巨大的瀑布般倾泻的温情。在这样壮阔飞腾的夜空,生命有一种青葱生长的力量,有穿行天地,阅尽风霜的惆怅与悲壮。在最黑暗孤独和寂静的地方,会有那么多闪烁的东西。哦,黑暗如此富有,如此奢华,这是你亲眼所见吗? 夜空的鲜蓝色,是谁在擦拭它,搁在我们头顶亿万年了,依然没有一点陈旧感,这是何等高贵优秀的品质?
月亮突然间升起来了,碾盘似的,光滑,厚重,立体,大九湖遽然间变成了一块大浮冰,像是从大水深处冲上来的。尔后,它荡漾起来,细细的波纹,有着古朴的激情和敦厚的举止。那些荡过来的波浪,从四面八方赶来,从山谷里游来,神秘的水,像是大山聚集起舞的精灵,是野兽、草木、石头和雾岚的魅影。星星在向上腾起,水花在迸射,就像一万个女妖在夜晚的山谷里蹈浪沐浴。这也是山与水悄然交媾的时刻,星与浪缱绻的地方,每天夜晚,它们的故事都在这片湖泽上演着。
不知怎么,我会忽然想到它的秋天。我在雾霾的城市写着大九湖时,我对它的秋天有一种高朗的信任和寄托。如果我不歌颂秋天,我的内心就会开始寒冷,笔会凝滞抽筋。我写过《神农架之秋》,我的热烈的文字足以抵挡一个又一个寒冬的欺凌。到了秋天,水是一如既往地清澈澄净,像一位道行极深的高人谨慎地碧蓝着。群山之间,红叶泛滥,红色的火泼泻到湖面上,久不能熄。
秋叶红了的时候,太阳从金色的树丛间泼泄过来,打在湖面上,浪花在秋风的鼓动下卷起了高高的、火光熊熊的金潮。这是相当激动人心的时辰。云彩层叠振奋,迈向高山之巅。一会儿,在沉淀之后,湖上的红叶不知是谁抛洒的,竟覆盖了所有的水,遮蔽了天空,让天空在缝隙中穿梭,支离破碎。然后,它们将干干净净地等待着风雪的降临,就像就义那么悲壮无声。灯芯草黄了,莎草也黄了,还有一些植物半青不黄。辽阔的草甸上,喧闹的夏日已经结束,细长柔软的芦苇,像深山中修炼过的女妖,白着它们的头颅,撑着纤弱的躯干张望着,也绝望着。雪会来,沿着四山的峭壁,蹈着森冷的水,越过山壑到达这里,它们仿佛有预感。它们的身影那么疏寂寥落,把激情的一生耗尽了,此刻向水而泣,摇曳着它们感人至深的白穗。
冬天在这片高山湖泊早早到来,雪开始播撒,湖边静悄悄的。好像听到了湖沼那荒凉和重创的呻吟。行人已经远去,他们曾经在这里留下的温暖心事,现在留给了风雪。我们的心也被吹裂。没有封冻之前,湖水格外汹涌愤怒,好像在流放的远方被吞噬和凌辱的呼叫。所有的树枝,脱光叶子的落叶乔木、依然青翠的常绿乔木和灌木,都还站着。波浪们兀自狂躁,无人理解的诉求和碾压声,一夜之间,就被残忍的冰冻住了,割去了它们的喉咙,喑哑得像来到世界的尽头。树枝镶嵌着晶莹的凌皮,太阳恍然出来,树影斑驳,森林里的雪覆盖了大地的创伤。冰被阳光磨亮,山的光芒像新鲜的橘皮一样耀眼。但是到了夜晚,古老的冰在这片大湖中呼啸嗥叫,犹如荒兽。雪一层一层地堆积,不让生命动弹。那就在山民家里吃腊蹄子火锅,喝几盅自家酿的苞谷蜂蜜酒吧。大九湖的腊猪蹄太有名了,这些腌制过的,用松柏枝熏得焦黄的猪蹄,在火塘放有花椒的煨锅中冒着辣泡。门外明亮的雪原作为一只酒盅的衬景,是相配的。然后在风雪寂落和遥远的狗吠声中,在温暖如春的火塘边打盹。
春天里的花太多,我不想过多地浪费笔墨描写它们。冰雪开始退却,蒲草从水中醒来,各种看似冻死的蕨类植物、苔藓———大九湖独有的泥炭藓、凤尾藓、赤茎藓、疣灯藓,开始复苏。金盏花、翠雀花、野罂粟、飞燕草、紫堇也开花了。抱蓝蓼、谷蓼、箭叶蓼和水蓼是这儿与菖蒲和莎草一起热爱湖沼的居民,它们从山外的春风里迁移来。红色的酢浆草、紫色的老鹳草,宽大的南方山荷叶,都在这大片的泥炭沼泽、睡菜沼泽、苔草沼泽、香蒲与紫茅沼泽中招摇过市。状如熏衣草的大片紫色的鼠尾,一串串冲天而起,把春天撑得如此蓬松多情,敢爱敢恨。木姜子黄色的花穗在灌丛上如锦缎般挑着,居高临下地笑着。野生动物和牲畜们会来到湖边喝水、嬉闹、搜索食物和交配。这是所有生命和爱情苏醒的季节。
在春雨中,一切都蒙上了忧伤的面纱。我尤其喜欢在没人的时候走上小径,谛听水中的声音,和被风无端叩响的波浪的唼喋。那些异域的声响让我们困惑,许多陌生的事物和景色让我们敏感茫然,挑动着你清算世界对我们的粗暴伤害。某个傍晚,风向我吹来的时候,灌木丛那树叶摩擦出的幽暗响动,好像古老幽灵的影子。咚的一声,它们又跳入这个越来越温暖颤动的湖里,内心的光亮总会独自临水闪烁。
“湿漉漉的孤独”,这是法国诗人克洛代尔使用的一个词。因为大九湖柔和的抚摸,那些钻出水面的浅绿色的蒲芯和芦芽,和从山坡上滑下来的春风,那样清澈潮润,沁入灵肉。一个远行人和独行者,我一直追寻并热爱着这“湿漉漉的孤独”,我此时想起在早晨的薄雾中,湖边那个熠熠闪光的几户人家的村子,它的上空飘浮着漫长的烟霭。哦,山与湖的乐趣让人生情,这是上苍的慈悲。我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在这里傍水而居,在傍晚与那些消失的野鹿之魂相遇。躺在满天星空下,手中握着一颗捡拾的陈年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