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腊八就算进入年关,进了年关就没人再想上学了。我们天天盼过年,掰着手指头又数了十天,王老师才拿着试卷进了教室,他说:今天考试! 噢———教室里一阵骚动,接着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田鸭子想放假却不想考试,王老师宣布考试时,他一边很响地吸溜过河的清水鼻涕,一边嘀咕:“不考试就不能放假?”接着小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田鸭子不愿意没用,王老师说什么才是什么。我们草草地考了语文与算术,又在像个将军的王建国 (他是班长) 指挥下尘土满天地打扫了教室,在学校里的事就没了。抽袋烟的功夫,王老师已经批好了卷子,他声音洪亮地宣布:田鸭子语文十分、算术鸭蛋,宁五语文、算术双六十,魏来小语文七十、算术八十,卜拴柱语文五十九、算术四十……念完成绩,王老师又拿了春联门神,指挥王建国贴上。其实他偷懒,春联门神是年三十贴,怎么也得小年过后才贴,王老师只是不想在那个时候再来。左门神是秦琼,右门神是尉迟敬德,说实话门神的那一身打扮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春联是老师自己写的,字嘛,是黑。春联上联是“学堂声声稚语脆”,下联是“教室处处春风暖”。“春风暖个屁,我手裂着口子哩!”宁五把他一冬天不洗的黑爪子伸出来给我和鸭子看。那手和我们没啥区别,天冷,手一冬不洗,黑乎乎的手背肿得像个没发好的馒头,冻裂后一处处露着血红的鲜肉。鸭子不屑地扫了一眼宁五的脏手,吸溜着鼻涕一字一字地念上联:“学堂声声啥语啥———屁话!”上了一年学,挨了数不清的教鞭后,鸭子强硬了很多。
放假过年! 王老师大手一挥,我们嗷嗷叫着,雪地里一溜烟地消失了。
按我本家二大爷的说法,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家无虚丁,村无浪辈,人人都要为过年忙活。腊月二十四祭灶,我负责的院子刚扫好,宁五来家邀我去河滩里砸冰逮鱼,说他爹说了,家中过年的过油菜就靠宁五解决。这正中我意。二哥反对,说宁五去你不能去,家里需要你捡柴禾,鱼逮不到人掉冰窟窿里还得去捞。我没理他,过年家里用柴禾是他的任务。在二哥的威胁声里,我和宁五就到了田鸭子家,田鸭子正腚撅成油壶样儿,拚命从土里往外扒萝卜,这是要准备饺子馅了。说明来意,鸭子头一摆就跟我们走了。他娘追出来骂:“大过年的,你又要死哪儿去!”田鸭子头也不回。
宁五是拿了斧子上冰的,在漫河滩,我们每人找了自己中意的冰面,砍了大小不一的窟窿,等鱼上来。中午饭没回家吃,半下午回家时,宁五有五条鱼,我三条,鸭子两条。虽然手已冻得没任何知觉,但人很兴奋。回到家坐在火堆前缓不过劲来,人直哆嗦。爹说看来这孩子感冒了,结果身子暖过来后啥事没有。宁五的爹看到五条鱼后当真了,第二天又撵宁五去漫河里,天太冷了我也正贴福字,没去,鸭子去了,结果就掉到了冰窖里。两个家伙一身盔甲般叮当作响地跑过家门口时,刚好被二哥看到,他回身扇了我一巴掌:“不能了吧?”打得我莫名其妙。
但鸭子是没事的,他每年都要掉进去几次,习惯了,到家只要用被子严严实实地一捂就好。果然,过了两天家里请人蒸过年馒头时,他就悄无声息地晃在了我家院子里。我当时正和另一个抽陀螺抽得兴奋,没理他。等停下来,发现他情绪不高,一副少见的萎靡不振的样子,像是刚挨了一顿打。一问果真,而且是他父亲打的。再问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东院的三嫂说:“你爹揍你前,你说啥了?”鸭子说:“没说啥,就问了句馒头蒸完没有。”“不揍你揍谁,嘴贱!”可能揍得狠了,一直到走,鸭子都没恢复,像个小老头一样手抄在黑得油亮油亮的袖筒里,缩着头,吸溜着鼻涕,在碎雪花里没精打采地踢着地上的积雪走掉。鸭子走后,三嫂骂鸭子爹手狠。“小屁孩子知道啥哩,过日子过怕了!”她说。
年三十下午,本家的侄子毛三突然来喊喝酒。我以为是喊二哥,结果是喊我!幸福得头胀! 没有过,从来没喝过!问他都有谁,他说还有宁五、玉仓、鸭子、保权、拴柱、安全。我不相信地问:我们……喝酒? 毛三说:“俺大操办的!”二哥不相信,气急败坏地说:“你们没个猫大,喝酒?”是啊是啊,九岁,能喝……酒? 爹眼皮都没抬:“去吧!”
有青皮萝卜,有花生米,有莲藕,有醋炝绿豆芽,还有……青椒肉丝和猪耳朵!毛三的爹我的本家大哥非常郑重,说过年了,男人都应该喝点儿! 今天,开始试试酒量,放开喝! 我瞧了一眼田鸭子,惊讶他出奇的整洁,全身上下一身新,棉鞋也是新的,连一个冬天不停的鼻涕都没有了,小脸激动得又黑又红。生性老实的 卜拴柱看着猪耳朵一个劲儿憨笑。外号非洲刚果的王安全口水都出来了,直搓手。开始,开始! 结果,屁大的功夫,凡去的都被本家大哥扛着送回了各自的家。我被他扛在肩上,感觉他雪地里一滑一滑地走路,最后受不了,就不受控制地直接吐在他背上。晕乎乎里听他唱着丰县梆子:西门外———放罢了,三呀三声炮……
迷迷糊糊中感觉二哥在打我的脸:“该起了该起了!”睁开眼,他笑嘻嘻的脸几乎趴在我脸上,见我醒来,他大声说:“酒醒醒,该起来磕头了!”我知道他是守岁的,一夜的鞭炮声因醉酒我都没听到,现在醒了,噼里啪啦、哐、哐的鞭炮声一下子全挤到耳朵里,响声根本分不开。
给父母磕过头,外面仍是黑乎乎的。我们被族里年龄最大的堂哥叫到东院集合,在给本族的长者磕头恭喜新年前,他要训话。堂哥小学文化,但过年也能从国际形势说到国内形势一片大好,强调磕头尊重长辈的重要性,强调读书对家族的重要性。在平辈中我最小,排第十,平日就被堂哥直呼老十,再加上晚一辈的人,人站了半个院子。堂哥最后喊:上学最好的老十来了没有? 我回答:来了! 他就说那我们开始给家里长者磕头,我们这一辈在前,晚一辈的人紧跟在后。于是,一大队人马层次分明,在刚麻麻亮的晨光里,按家族里的辈分、年龄挨家挨户向长者磕头,请安,恭喜新年。
过年向长者磕头问安,磕也就磕了,那个时候跟着堂哥们并没啥感觉。很多年过去,等到自己结婚带着妻子第一次在大年初一早上向父母请安时,心里突然就当地响了一下。又过三年,等我带着自己的孩子第一次在大年初一的早上向父母磕头问安时,鼻子一酸,眼泪直冲眼眶,差一点儿就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