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游泳队的老队员们要组织广西行,到崇左访问老队长潘文石的环保基地———白头叶猴自然保护区,毛毛邀我参加。我对动物没有天然的兴趣,但对这样的基地也颇感好奇,更何况是和一批同龄人一起出行。
2015年12月14日,我们一行12人在南宁机场汇合,潘文石的女儿女婿来接。车走南宁到友谊关的高速公路,在崇左附近下道,转入一条省级公路,一个多小时后就到达了基地。沿途是喀斯特地形,平原中陡然立起许多直上直下的石灰岩小山峰,好似到了桂林,虽无大江穿过,也让人心旷神怡。
基地的大门口立着几块牌子,“北京大学崇左生物多样性研究基地”,“部队驻训谢绝参观”,还有一块大石头写着“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其传达的信息十分不同,让人难以看出内在的逻辑。而后的几天里,潘文石讲了许多,从他个人的身世到基地的开发,才让人恍然大悟,感叹开办这样一个自然保护区的种种艰辛。
1996年潘文石从秦岭的熊猫保护区转移到广西的崇左弄官山区,要在南方开辟另一种珍稀动物保护区。虽然他对熊猫的保护已是举世瞩目,但要开始一件新的工作依然十分不容易。他走遍两江流域 (即左江和明江) 的崇山峻岭,寻找一片保护区。他克服了种种困难,如当地居民的不理解、不合作,政府的无端干预,最后选中了这个基地。该基地属广东军区所有,他们同意潘在这里做科研,建设保护珍稀动物的基地,显然潘的工作与大军区中保留一块废弃的场地是最没有利益冲突的。基地不大,中有一座石灰岩山峰,山势陡峭,山崖就是白头叶猴的栖息地。想不到的是,潘教授发现山中有一个很大的溶洞,曾是中越战争时的弹药库,潘进驻时,部队并没有告诉他们。同样想不到的是,就在这个溶洞的地下河转弯处,潘发现了许多史前动物群的化石,其中有巨猿动物群,如猩猩、长臂猿、广西巨羊等,还有各种小哺乳动物,如蝙蝠、鼹鼠等。沧海桑田、人事变迁竟然可以浓缩在这样小小一点上,不禁让人感慨万千,对于漫长的地球历史,人类真应该给予多一点尊重。后来潘还在江州木榄山的洞穴里发现了距今约11万年的早期智人的下颌骨,他认为这是一件很有价值的发现,证明早期智人曾在左江流域生活,为智人的多起源学说提供了新的线索。
白头叶猴是世界上25种最濒危的灵长类动物之一,是我国特有的I级保护动物。曾经分布在南亚广袤的区域,不知何时它们的祖先辗转来到了这个地区,适应了喀斯特的石山环境,在广西左江、明江和十万大山围成的狭小地区生存了下来。潘文石说,两江合围阻止了白头叶猴继续北上,但也正是
两江合围形成了自然的保护区,使其免受天敌侵犯,让这种天性平和的动物繁衍了下来。白头叶猴主要以吃植物的叶子为生,过着半树栖、半岩栖的生活。因头部毛发呈白色,且以树叶为食物,故称其为白头叶猴。它们体态轻盈,四肢修长,行为优雅,是一种很可爱的动物。
当天傍晚我们就被带到山边看猴子的返家活动,山崖前修了一个瞭望塔,大家兴冲冲地爬了上去。对面是一片断崖峭壁,笔直的山崖几乎没有任何树木,很难想象猴子是怎样生活的。据说山崖上有不少洞穴,但洞口很小,外行人很难识别。天渐渐黑了,忽然猴子出现了,先是几只猴子爬上来,而后越来越多,它们动作灵活,一会儿就爬到了各自的洞口,猴子有大有小,可以看到大猴子帮小猴子,母猴子抱小猴子上山的情景。猴子坐下时,一条长长的尾巴垂在那里,十分动人。有意思的是,保护区的人还在山崖上为猴子做了一个水坑,进洞之前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在那里饮水。
经过多年的观察,潘文石对猴子的生活习性已有了很多的了解。最有意思的是,猴子是以母系为群体的繁衍动物,一群公猴子来了,交配、生子,小猴子长到一定年龄时,大大小小的公猴子就会被母猴子赶出去,让它们再去寻找新的母猴子群。靠这样的选择、隔离,猴子才能避免近亲繁殖,保持了种群的健康发展。因为种种的不利因素,1996年潘到这里时,白头叶猴的数量不到一百只,经过十几年的保护,如今已繁衍到八九百只,成绩斐然。但是潘说这样的种群依然太小,很难保证它们可以持续生存下去。
我问过当地一名出租司机,他说:“现在的人不敢吃野生动物了,吃了,要被判刑,不合算。”他问我:“白头叶猴吃粮食吗? 吃
玉米吗? 如果吃,老百姓还是会毒死它们的。”听他这样讲,让人毛骨悚然,人与大自然的和谐相处可真不容易!
与很多来访者不同的是,我们这批人大多是潘文石的同学、同事、游泳队的伙伴。他曾是北大游泳队的第一任队长,来访的人中有第二、第三任队长,自然倍感亲切。也许是共同的经历,可以理解,可以畅所欲言,也许是年纪大了,想给年轻人留下一些教诲,他讲了许多过去的事,“文革”中的经历,讲他为什么要从事这样的事业,讲他做事的艰辛,每每让我感慨万千。如今的年轻人讲“梦想”,我们年轻时讲“理想”,但是在那个充满了动荡的年代,无数的力量干预着每个人的一生,有几个人能把自己的生命这样单纯地、一如既往地奉献给自己所热爱的梦想、理想? 潘文石的选择太特殊了! 他这样的人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太少了!
潘文石曾是北大生物系的一名教师。1980年,他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转变。那时“文革”刚刚结束,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他有机会参加了大熊猫的国际合作研究,这个契机,唤醒了他儿时的梦想。在那几天里,他多次对我们说,小时候最喜欢读杰克·伦敦的书,特别喜欢《野性的呼唤》 《狼子》,憧憬着野外的探险生活。在合作项目结束之后,他决心对熊猫的繁衍、生态学做深入的研究。1985年他带领一支年轻的研究生队伍进入秦岭山区,开始了持续至今的野外考察研究工作。从北方冰封的秦岭到亚热带荒凉的喀斯特山区,他义无反顾地为保护濒临灭绝的珍稀动物而努力,一干就是三十几年。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研究工作
并非是纳入国家计划的项目,没有庞大的后勤支援,靠的是他自己的各种努力,他不要任何违背他研究初衷的援助。是什么力量能让他这样特立独行,摆脱各种牵绊,远离尘世,远离权势? 难道仅仅是热爱? 在那几天里,他曾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谈到“文革”的经历,一段惨痛的经历。他被对立派关了四五十天,百般折磨,若不是逃出,很有可能被打死了,而这些打人的人而后又成为系里的当权派,无人追究。但他不能忘怀,在他成名之后,他拒绝回校参加各种庆典,他说难保不会当面指责他们。我问他,“是不是‘文革,的经历让你下决心选择了这样的事业?”他说“还是对野生动物的喜欢”,我相信这是最根本的。他还说,在最困难的时候,要打退堂鼓的时候,是父母支持他,要他坚持下去。这该是怎样的父母? 他们是泰国的华侨富商,在抗战中回到了中国,与祖国人民并肩作战。一个多么有担当的家庭! 难怪潘文石在大门口立下了那块牌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他要来访的人都看看。
经过三十几年的努力,潘文石的收获不仅是科学研究领域的,更令人瞩目的是这些珍稀动物处境的变化。第一,在秦岭,他坚持认为大熊猫并非是生育能力低下的动物,坚决反对靠人工授精来延续这个种群。他说当你看到大熊猫发情时的旺盛生命力,你还会认为它们没有延续后代的能力吗? 他认为大熊猫和当代人类一样拥有不可剥夺的生存权利。事实证明,经过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大熊猫的数目直线上升。上世纪90年代,当秦岭一带开始大规模砍伐树木,危及大熊猫的生存时,他在高山的营房中几次给中央上书,要求停止砍伐。中央支持了他的意见,保护熊猫成为一项国策。他说人类的活动应该停留在海拔1350米以下的地方,1350米以上的地方应留给动物界。因为停止砍伐,断了当地农民的财源,当时农民颇有异议。十几年后,他以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再回秦岭山区时,没有想到农民把他当作英雄般欢迎,因为保护区给他们带来了更多的实惠。第二,在崇左,他开辟的白头叶猴保护区原本只有1平方公里左右,但现在广西政府已将左江、明江流域二十多平方公里的地区开辟成白头叶猴的保护区,在2010年上海的世博会上,广西壮族自治区以叶猴为主的生态保护成为其展馆的主题之一。在我逗留的短短几天里,就有两三批自治区政府的人士登门拜访,表示愿意给予资金支持,显然潘文石的工作不仅得到了政府的认可,且成了地方的骄傲。第三,在北部湾钦州的开发中,他对政府说,经济开发区向东移一段,将西边留出来,作为白海豚的自然保护区,让经济开发与自然保护和谐并存。政府接受了他的意见,建立白海豚的保护区。但是当地海洋局要成立海豚研究所,让他出任所长时,他拒绝了,在科研上他始终坚持独立自主的原则。
潘文石如今已是一位年近八十的老翁,但是他要继续留在他的科研基地里,没有意愿回到大城市。陪我们去钦州的路上,他说,他从不提倡“玩命”,而是珍爱生命,他还有自己的计划。他歌也唱得好,一路上唱了起来,那饱含感情的声音至今回荡在我耳边。
2016.1.5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