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症日甚,爷爷负隅顽抗不得,终于去住了医院,我也在近三十年人生中第一次有机会侍候病人。祖宗高寿康强,当然是晚辈的好运气;不过祖宗作天作地,也是令人吃惊的新体验。前一分钟支使我把他扶起来,后一分钟嚷嚷要热菜热饭,第三分钟端坐在床边,两手一伸,已经等着帮他卷袖子开动了。侍疾者非得有十二万分耐心,还要脾气好,须知祖宗取闹,当真是不依不饶。他极节约,视浪费为罪孽。吃剩的饭菜哪怕只多一口,也要找人打扫干净,不然就要求带回家去热热再吃。我说大哥,你可知道肺炎是要传染的? 他说奶奶! 我已经快好了!
在这讲不通道理的世界里,只能放纵自己的眼睛和情感。整个病区都是老年人,总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他们。能体体面面走两步的,不多了。叫保姆推着,仍旧维持一个安详面容,望之不似龙钟者,也难得。养儿恐怕是不能防老的,因为子孙绕膝者极少。这些待遇颇为不坏的老人们,似乎并不都过得舒坦,有些人只是无欲无求地活着,看两眼报纸电视,波澜不惊,无喜无怒,就到新的一天。
祖宗极爱惜面皮,子孙团团转,便幸福而光荣。我给他放过京剧,播过新闻,讲过没品笑话,背过诗。这光荣至少有一半是虚妄,因为同屋的另两位老爷爷并不流露出艳羡神色;但在另一半,似乎也不宜一笔抹煞,因为他俨然觉得好好活着是件愉快而值得努力的事情,终于不负众望,能够赶在腊月里释放回家。
二十四五年前,我有撒泼打滚一身武艺,经常闹得天旋地转屋顶掀翻。爷爷总是迹近崩溃地从书房里摸出来,逃到门口,趿拉鞋子溜出门去。回来我已鸣金收兵,他也夷然自若。投胎是门技术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自然得到很多便利,也建立很多观念。譬如说,做人要知道好歹。又譬如,六亲不和有孝慈,大概是愤激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