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你我住在哪一国哪一城,我们每天都必定会经历一个自然现象——日出,或天阴的话,天亮了。而且,除了南北极圈半年天黑之外,我们习惯上都把日出或黎明当作一天之始。尽管理论上一天之始,始于每日零时那一刹那。
可是,就美国来说,纽约日出要比加州日出早三个小时,加州日出又比夏威夷日出早两个小时。而夏威夷日出虽然比北京、上海、台北、香港日出早好几个小时,却晚一天。
道理谁都知道,这是因为世界各地不同时区 (timezones) 而出现的时差 (timedifferences)。那时差的科学定义是什么? 至少按照中国现代汉语词典,是“(天) 平太阳时和真太阳时的差”。听起来有点玄,又好像与人无关。但凡搭乘喷气飞机十几个小时穿越好几个时区的旅客,尤其从西飞向东,却因之而身心受苦,于是英文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jetlag。但此一名词却没有恰当中译。有的话也只是一种解释,并非相对名词。英汉大词典jetlag的中译是“喷气飞行时差综合症”。你听过有谁如此形容因时差引起的身心之苦? 还不是把这个解释简化,一句“我有时差”,就打发了。
我去年秋天跑了一趟北京、上海、太原、五台、香港和台北,那几个城市都在同一时区,跑来跑去,都没有出现什么“喷气飞行时差综合症”。是从台北飞回纽约之后,才再次感受时差造成的身心之苦。
我们的祖先,流动性不大,也不够快,不会有什么时差的概念。当人类交通还处于马车帆船时代,也无从感受这个现代烦恼。即使后来有了比较快速的火车和螺旋桨飞行,时差即使有,也不严重。是二十世纪中喷气飞行的出现,才让我们尝到了时差滋味。
可是,我们的祖先,虽然没有亲身感受,却隐隐知道东西各地的日出日落有些时间上的差异,各地古老文明,单靠以太阳辨别时间的“日规”(sundial),就已经知道或猜到东部某地的正午,和五百里或三千里外西部某地的正午的时间,并不相同。
在比较实用的钟表出现之前,人们只能根据日规上的“真太阳时”(truesolartime) 来记时,可是当相当精确的机械钟表在十九世纪初问世之后,各地开始使用当地的“平太阳时”(meansolartime,钟表的24小时) 来记时。
英国在十七世纪已经建立了海权,全球各地都有了它的殖民地,为了使其远洋海军和商船确定海上经度,以确定航行位置,而在伦敦近郊刚创建的格林尼治皇家天文台,制定了“格林尼治标准时间”(GreenwichMeanTime,GMT)。
今天英国被划分到西欧时区,但因其面积较小,全国只有一个时区,因此,首先在那里出现的铁路火车,也不会因距离而出现任何时间上的差异。可是当美国也继之而工业化了,也有了铁路之后,再考虑到美国版图那时已经从大西洋扩展到太平洋,时差问题也就自然出现了。不但出现,十九世纪中以后,美国大大小小的私营铁路公司,足有八十多个,而且各有各的“平太阳时”标准时间,混乱可想而知。
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看过的一本书,叫做 《太平洋兴起》(PacificRising,作者赛蒙·温切斯特,SimonWinchester)。他书中提到今天我猜只有专业人士才知晓的一位人物,时区和时差就是这家伙搞出来的。
他名叫查尔斯·岛德 (CharlesDawd),纽约州一家女子学校的校长,可是他又精研铁路火车。
在美国各个私营铁路公司,各自使用各自地点的“平太阳时”的时代,是岛德教授1870年发表的那部 《供各铁路使用的全国时间制》 (ASystemofNationalTimeForRailroads),才把至少美国的时间标准化,同时也出现了时区和时差,但“时差综合症”却还要等到二十世纪中民间喷气飞行普及全球,才让我们经验到这个不太好受的后果。
既然地球是360度,一天24小时,地球转动是每小时15度经度,岛德就按15度的经度间隔,把美国大陆给分成四个时区:东部时区、中部时区、山地时区、太平洋时区,每一个时区比其西邻时区早一个小时。
不到十年,美国各个大小铁路公司都采用了这个时间制。1883年11月18日,北美洲所有钟表都正式改用此一标准时间。之后一年,岛德标准时间制全球化,1884年在华盛顿举行的“国际子午线会议”(InternationalMeridianConference) 也决定采用。因而全世界,整个地球,都给分成一个个时区,并以格林尼治皇家天文台原址的“本初子午线 (primemeridian) 为标准线,其地方时间,即“格林尼治标准时间”(GMT),为全球标准时间。格林尼治以东12个时区,以西12个时区,全球共24个时区。
这还不算,因格林尼治位于本初子午线(经度为零度),那它的地球那边正对面的“对跖点”或“对踵点”(antipodes,也就是东12时区和西12时区相接的那道线,就出现了一个决定一天开始和一天结束的“国际日界线”(或“换日线”,InternationalDateLine),不论你住在哪一国哪一城,你住的地方时间是几点,地球新的一天,世界每一个新的日期,都是从这条日界线开始。
1884年“国际子午线会议”只有26个国家出席,亚洲只有日本参加。民国初年,中国也加入了这个全球时间制,从极东的“长白时区”到极西的“昆仑时区”共5个时区。1949年之后不久,中国即以“北京时间”(“中国标准时间”) 取代,全国今天只有一个时区。
我去年11月陪我的两个侄女去了趟山西省五台县金岗库村,去探访她们二人的父亲和祖父,亦即我的二哥和老爸出生地之家。我从上海飞,她们从香港飞,在太原会合,我们几个人的出发地和目的地都在同一时区,都没有出现时差问题。
在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从台北飞回纽约之后出现的喷气飞行时差综合症早已消失。不过我在想,如果这次去探访的金岗库老家不在五台山脚,而在中国极西的一个沙漠地带,那除了感受少许时差影响之外,还会出现什么情况。
这时我脑海中浮出一幅令纽约客难以想象的画面——深更半夜,“北京时间”12点,我坐在村外小绿洲之旁沙丘上,目送太阳渐渐西下。
附记:金岗库祖宅现在变成一个纪念馆,但不是为了我们张家——它前门立着一个石碑,上面注明“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以及“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旧址”。纪念馆内设司令聂荣臻展览室。司令部于1937年11月国共二次合作联合抗日期间成立,聂帅即在此座宅院起居工作。张家后代固然高兴见到,并感激政府给予祖宅的保护,只是觉得石碑上似应加一行字:“原张氏家族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