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愚
前些日子,我又看了一遍王家卫导演的《一代宗师》。电影中章子怡饰演的八卦掌门之女宫二与梁朝伟饰演的咏春拳大师叶问彼此动心,但一个有父仇未报,一个有娇妻傍身,这份情意谁也不曾说破,隐忍了一生。宫二直至临死前才对叶问道出一句:“我心里有过你。”“我心里有过你”,看似云淡风轻,其实情思辗转,动人心魄。电影结束后,这六个字仍在我耳畔回荡,叫我不由自主地想到 《诗经·隰桑》 中的最后一章:“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心中苦苦眷恋他,为何从不说出口!把爱深深埋心底,岂有一日能忘记?
《隰桑》 是一首情歌,“隰”指的是低矮潮湿之处,最适合桑树的生长。诗共四章,前三章皆以桑叶起兴:“隰桑有阿,其叶有难”、“隰桑有阿,其叶有沃”、“隰桑有阿,其叶有幽”。“难”者,枝叶茂盛也;“沃”者,柔美润泽也;“幽”者,肥厚发青也。这三章一开始就反复赞美桑叶的茂盛、柔美和肥厚,于是有的注家便认定诗中的主人公是位采桑叶的女子。其实未必。所谓“兴”,是因自然界的山川万物引逗出了自己的心事,是全然无意的。桑叶逐渐成熟、润泽、饱满,而诗人心中的情感也一日比一日深厚坚固起来:“既见君子,其乐如何”、“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既见君子,德音孔胶”。诗人牵念着一位谦谦君子,想到要见着他,心中便生出无限的欢喜来。
“既见君子”这样的句式在 《诗经》 中颇常见,像 《风雨》 中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草虫》 里的“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都是“‘喜,见君子”的诗句。而 《隰桑》 的特别之处在于既见君子后,诗人又道出了另一番不为人知的心事:“心乎爱矣,遐不谓矣!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不谓”就是不告诉,这句诗朱熹解得好,他说:“言我心中诚爱君子,而既见之,则何不遂以告之? 而但中心藏之,将使何日而忘之耶?”既然心有所属,既然与心上人两两相对,为什么不告诉他? 而是把深情埋在心底,什么时候才能够放下呢! 原来这是一段未能表白的情感,其中的迟疑纠结并不难懂,而个中缘故朱熹也说得很明白:“爱之根于中者深,故发之迟而存之久也”,情感积蓄得越久,越深邃,越沉挚,越是难以用语言表达。楚辞中的女子“思公子兮未敢言”,曹丕诗里也说“郁陶思君未敢言”,他们的“未敢”和 《隰桑》 里的“不谓”一样,不单是羞涩,更是因为此情已铭心刻骨,而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是拙于言辞的。
在一切讲求效率的时代里,人们更熟悉的是“爱要让你听见,心要让你看见”的感情模式,很多时候情还未到,话已说得天花乱坠,那些舌灿莲花的表白不过是“受一时感情之激动,言行必不能始终相符”(陈寅恪语)。可别忘了,还有一种“中心藏之”的隐忍之爱,虽无数次在心中徘徊往复,却由于种种原因,不能形之于色,宣之于口,于是百转千折,至死不悔。男女之间,最难的不是发生一段烈火烹油的情爱,而是将这烈火克制下去,隐忍成清明的星光,照亮各自的生命。很多时候,爱护一个人,比爱一个人,更加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