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源
记得是在2013年春,在《上海文学》二月号上看到了程乃珊女士的“南京西路‘花园公寓,”一文,谈到了她青少年时代在上海南京西路陕西路口“花园公寓”里的生活、逸闻和佚事,激起我许多回忆。我比她大四岁,少年时代也曾在“花园公寓”住过,她关于旧上海的文章我都很关注,可能是因为地域和家庭背景的接近,有时甚至会感到亲切。这篇文章就像它的副标题所说的那样,是“我的海派文化的启蒙课本”,对海派文化和工商界的著名人物介绍得较多,不过对花园公寓本身的历史背景和文化名人有所遗漏,或者一笔带过,而且在她的其他著作中也没提起。斯人已去,无法交流,此事就拖了下来。
我对“花园公寓”的文化名人都有极其良好的印象,这些名人大抵低调而不张扬,不像现在某些心高气傲的“腕”那样目空一切。第一位就是诗人王辛笛。我少年时不懂事,也没有认真拜读过他的作品,只是听人说他是一位大作家,和巴金是“一个级别”的,所以非常崇敬,看见他总是深深地鞠一躬,再叫一声“王伯伯好”,他总是微笑颔首回答:“好,好,你好!”拍拍我的头疾步而去。
辛笛的夫人徐文绮阿姨给大家的印象深刻,用今天的话来说她是一位亲和力很强的社区志愿者。张罗小区的文艺演出,调解邻居纠纷,帮助困难的保姆和工人,总能看到她的身影。我还对她的学习进取心感到惊讶。记得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向苏联老大哥学习”掀起学俄语高潮的时期,她进修俄语的进度惊人,进进出出都能和小区里的白俄寒暄几句,使人不胜艳羡。因为那时小区里的中国人能讲英语的人较多,会法语或德语的也大有人在,但能讲俄语的就只有她和两家白俄的保姆。后来读报时在上海中苏友好协会理事名单中还看到她的大名。
辛笛和徐文绮有一子三女,最小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人极像,其中最小的老四叫王圣思 (思谐音“四”),后来继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了作家和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她的双胞胎姐姐叫王圣珊(珊谐音“三”),有时候她俩一道出来玩耍时,我们故意把姐姐叫“思思”,把妹妹叫“珊珊”,结果立时会招来姐妹俩的白眼:“侬眼睛伤风啦!”
徐阿姨讲过几次,著名的作家曹禺也在花园公寓住过一阵子,房子还是辛笛老师给张罗的,不过我一点没有印象了。
第二位是导演吴贻弓。他还是我“时代中学”时的学长,高我三级。他热衷于文艺社团活动,每次学校文艺会演,他的节目特别是相声总是最受欢迎的。我则爱体育活动,所以平时和他并不算熟。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年我们学校骄傲地向低年级同学宣布,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在全国招了十名学生,吴贻弓名列第一,也是当年上海唯一的录取生,要大家好好地向他学习,为母校争光。会场登时掌声雷动,一片欢呼。事实证明当年的招办人员确是慧眼识人。
我母亲和吴贻弓的母亲很稔熟。吴贻弓出名后,他母亲仍然在陕西南路的一家药店里做营业员。有一次我母亲配药顺便去店里看她,聊家常自然会谈到各自的子女。当两位老人谈起吴贻弓近况时,旁边的两位青年店员睁大了眼睛冲着我妈问:“伊真是吴贻弓的娘啊?”
第三位是舞蹈学校的前校长胡蓉蓉。尽管在她麾下出了一茬又一茬世界级的芭蕾巨星,如果平时没有人介绍,你会以为素颜朝天的她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家庭主妇。可你再仔细端详她时,就会发现她身上的矜持、内敛和舞台主角特有的征服力。有一次在公寓附近街上,我向一位同学指点说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胡蓉蓉时,她干脆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摆了个“浦士”,搞得我们很不好意思,讪讪而去。
还有一位老年魔术家,一口吴侬软语,有多个名号,本名好像是吴长生,比现在著名的魔术大师傅腾龙要高两个辈分,据说是“莫非仙”的师傅。他家里挂有多张和梅兰芳、胡蝶等大明星的合影。记得有一年春节,小孩子们一起放炮仗时我不慎误伤了另一个小朋友,立刻引来了大人的诅骂和纠纷。这时,吴老先生现身了,他一身长袍,一会儿变出一只苹果,一会儿变出几只橘子,一会儿变出一把糖分给大家;最后变出一只兔子灯给受伤的小朋友,大家纷纷拍手,受伤的小朋友也破涕为笑,家长们也不好意思地捐弃前嫌。我如释重负,至今感激这位帮我纾解麻烦的老人。
我家对面底楼住的一位白俄小提琴家,也给我留下极其难忘的印象。据说他当时是上海某大乐团的第一小提琴手,国际上也很有名气。可惜叫不出他的俄语名字,有当年的少年朋友回忆说叫什么“斯基”,没有考证不敢妄信。那时我们都管叫他“白大爷”,现在想来是很可笑的,真希望知道的朋友来补正。
“白大爷”平时不苟言笑,每天练琴至少有四五个小时。下午能够伴着悦耳的琴声做功课,感觉真是美妙,特别是黄昏和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支曲子必定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一天我大胆地在他窗下按父亲教我的德语歌词吟唱,他高兴地把我叫了进去,要我随着琴声重唱一遍。唱毕,他用中文笑着说:发音不错,只是歌曲缠绵而婉约的感情,你要十年以后才能体会……
不久前,静安、闸北两区合并成新静安,两区的优秀文化积淀必将汇集生辉。我又想到附近的“静安别墅”与“四明邨”,弄口都有名人的照片和历史介绍,而“花园公寓”却没有把它的可贵的历史财富书写出来,让人相当遗憾。希望我的抛砖引玉,或可充实“花园公寓”和静安的文化历史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