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路经张家界,晚上住在小旅馆里。
无聊,一个人拿遥控器对电视傻按。按、按、按;被一个名叫“西塘”的地方吸引住了。
一座小水乡、温暖回环的河城。
河上有船,船上有人,人在小码头的石级上下。河上有桥,人在桥上看船,看人,看远处风景。河两岸灯火楼台,曲折的河廊自古以来是一种很好的设想,天热挡太阳,下雨挡雨,走累了凭栏喝茶。
混杂着卵石、青砖和青苔的路面,高高低低很不好走,主客心里明白是祖宗留下来的,跟河廊上的盖顶,周围的老房老井,老树老花配成整套,缺一不可,显得古意盎然,“包浆”十足。
被镜头带进一家沿河人家。
小天井连着一个小天井,有奇花异草,有桥,有长满蒲艾和浮萍的小池塘,有绿萝从屋檐上垂挂下来拂人衣冠。
里屋是一间画室,一位清俊的老人在刻木刻,墙上挂满他的“西塘”木刻风景作品和名人字画。
这么一刀一刀在硬梨木板上刻画的艺术家已经不多了。他名叫王亨。
看完“西塘”和“王亨”的电视节目,产生一个打算:西塘在哪里? 上西塘找王亨去。
“文革”以后这么多年,我记得只刻过两幅木刻,一幅在德国刻的,“童年,那四月温暖的风”;一幅在香港刻的“玫瑰”,自此就跟硬梨木板子告别了。
记得在三年干校时期,跟一个同事闲谈,将来不刻木刻了。那同事很可怜我的未来:
“那你吃什么”?
说这话距现在也四十多年了。我的木刻刀还放在三里河南沙沟楼上,一些老木刻原版“文革”抄家时没完全拿走,应也摆在楼上哪个角落里。半辈子相依为命的老把式都疏离了。
眼前当然还有不少年轻艺术家在刻木刻,不过我不太相信他们还在啃梨木板。
自从张家界小旅馆看“西塘”电视没多久,我就去了“西塘”,也见到王亨。等于说,我走进我曾经看过的电视里头。
他仍然坐在桌边刻木刻,长着满头硬发。(人说人头发细容易秃,头发粗容易白。)我们有了交谈。我大他十一岁,也即是说,我当年二十一岁在上海混生活的时候,他才十岁。所以我提到当年的熟人他都不认识。他是后来才从事木刻艺术的,原来在邮局工作。
他祖辈都是读书人,自己也很少出远门(听说送孙子考大学去过一趟北京),一直生活在西塘。西塘长大,西塘老去,今年八十一了。
我不敢说是为他而来,免得增加情感负担。他已经有了不安的感觉,想和我交谈又碍于川流不息的游客。(他家属于旅游开放点,任人参观来往) 子弟刚给我端来一张椅子,很快就让游人坐下了。陪同的朋友也认为这时候不宜交谈,游人会以为我们要表演相声节目。正想告辞的时候,他忽然从案底取出笔墨纸砚要我题字。我轻轻问他:
“这样合适吗? 这么多人。”他也慌了手脚的回答:
“合适,合适。”可能他怕再也见不到我。我终于写了张小横幅,五个字:“一梦到西塘”,落了款。旁边马上有个游客插嘴:“侬卖咆?”
其实我们可以另外约个时间,找个清静所在听他聊聊自己和西塘,甚至要求他带几位西塘朋友一齐来搞个雅集。
原来不就是这个意思的吗? 你看,错过了!
王亨的的确确是一位“结庐在人境”的妙人。他一点也不避俗,不怕骚扰,不怕冒犯,不怕穷,每天刻他的硬板子木刻,木刻拓印出来还装着镜框,人人都买得起。游人要跟他合影,请他放下刻刀面带微笑他也不烦。
刻的木刻大多是西塘风景。出门走走,遇到好感觉,钩个小铅笔稿,回来就刻一张。所以他时时都有新作品,顾客买了开心,容易对景生情,增加了旅游的意义。
两三次的交谈都是匆匆忙忙,就那么分别了。反而是分别之后邮件来往的频繁起来。记得上个月寄了猴年挂历给他。前些日子还说:“等过完春节,别忘了寄猴票给王亨。”
没想到收到二月六日王亨去世的噩耗,二月八日是年初一,他都没有赶上。
而我也滑稽,年初二进了医院,昨天十六日出院,今天十七日,写悼念靠售卖木刻作品度日的老王亨。
2016年2月17日晚于北京
文/ 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