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给川岛 (章廷谦) 的信件,收录于1981年版 《鲁迅全集》 共有58封。其中1927年前的12封,1927年至1930年的46封。从这些信件可以看出,鲁迅对川岛几乎无话不谈。他常常把心中最隐秘的东西,通过书信传递给川岛。比如说,鲁迅刚到广州时受到热“捧”,他对此很不以为然,便在1927年2月25日给川岛的信中说:“……我在这里,被抬得太高,苦极。作文演说的债,欠了许多。……我不想做‘名人,了,玩玩。一变‘名人,,‘自己,也就没有了。”另一个例子是鲁迅刚参加左联的活动时有一种预感:自己很可能又被人当作“梯子”去用。他在1930年3月27日写信对川岛说:
梯子之论,是极确的,对于此一节,我也曾熟虑,倘使后起诸公,真能由此爬得较高,则我之被踏,又何足惜。中国之可作梯子者,其实除我之外,也无几了。所以我十年以来,帮未名社,帮狂飙社,帮朝花社,而无不或失败,或受欺,但愿有英俊出于中国之心,终于未死,所以此次又应青年之请,除自由同盟外,又加入左翼作家连盟,于会场中,一览了荟萃于上海的革命作家,然而以我看来,皆茄花色,于是不佞势又不得不有作梯子之险,但还怕他们尚未必能爬梯子也。哀哉!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这种“预感”并非是毫无根据的。
对于人物的臧否贬褒,有时仅仅是一时的感触,没有凝固下来,不是深思熟虑的定见。若是不看对象地与人说了,流传开去就很难收回;若是憋在心中又觉得不很舒坦,于是就会找一个信得过的人说说。川岛就是鲁迅可以与之掏心窝子说心里话的人。1927年的“清党”之后,鲁迅对蔡元培曾有过明显的不满,诸如“可恶之研究,必为孑公所不大乐闻者也”,“太史之类,不过傀儡,其实是不在话下的”等等流露此类不满的话,就都是在给川岛的信中说的,“孑公”与“太史”说的都是蔡元培。几年之后,也是在鲁迅给川岛的信中,又有“蔡先生确是一个很念旧知的人”一说。川岛与蔡元培也是相识的,鲁迅会在给川岛的信中流露对蔡元培的不满情绪,当然相信川岛不会去拨弄是非;
几年之后鲁迅说“蔡先生确是一个很念旧知的人”时,他当然也记得先前曾与川岛说过的那些话,但他也知道川岛了解这其中的委曲,无须为此去作任何解释。对于孙伏园兄弟的不满,诸如“合作时,将北新的缺点对我藏得太密,闹开以后,将北新的坏处宣传得太多”,诸如“对于 《贡献》,渺视者多”以及“嘤嘤书屋久不闻嘤嘤之声”等等,也都是在给川岛的信中说的。在鲁迅眼里,川岛是个可信赖的年轻人。
鲁迅一生最大的隐痛,莫过于与周作人关系的破裂。“兄弟反目”,刻骨铭心;兄弟的情愫仍然隐隐约约地留存心中,埋在心底,这才会有所谓的隐痛。1927年冬,《语丝》周刊与北新书局被奉系军阀查封,鲁迅得知这一消息后,在1927年11月7日给川岛的信中流露了这种“兄弟的情愫”。鲁迅说:“他之在北,不如来南之安全,但我对于此事,殊不敢赞一词,因我觉得八道湾之天威莫测,正不下于张作霖,倘一搭嘴,也许罪戾反而极重,好在他自有他之好友,当能互助耳。”这是不便与人言的隐痛,鲁迅写信对川岛说了,日后连周建人在谈及鲁迅与周作人关系时,也引用了这一番对他也曾说过的话。
总之,鲁迅给川岛的诸多书信,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说的都是心里话。
鲁迅给川岛的书信另一个特点,就是多有戏谑与俏皮。川岛的夫人生小孩,鲁迅有时在信中称之为“出版”,有时又称之为“发表”,如此幽默,与他题辞“我敬爱的一撮毛哥哥呀!”的格调正相一致。1929年7月21日,他在给川岛的信中说:“并蒙燕公不弃,赐以似爬似坐似蹲之玉照,不胜感谢,尚希转达,以罄下忱为荷。”此
“燕公”其实还是一个幼孩。1928年夏,鲁迅应川岛与许钦文之邀与许广平一起游过杭州,此后川岛也曾邀鲁迅再游杭州。1929年10月26日,鲁迅在给川岛信中说,双十节前后,他本想去杭州的,后来没有去,一是因为自己病了两天,二是因为许广平于九月
廿六日进了医院,他这样写道:
许现在已经复原了,因为虽然是病,然而是生理上的病,所以经过一月,一定复原。但当出院回寓时,已经增添了一人,所以势力非常膨胀,使我感到非常被迫压,现已逃在楼下看书了。此种豫兆,我以为你来上海时,必定看得出的,不料并不,可见川岛也终于不免有“木肤肤”(引者按:绍兴方言,“傻乎乎”的意思) 之处。
鲁迅就用这种方式告诉川岛他与许广平的儿子周海婴已经“出版”、“发表”。这种语调的戏谑与俏皮,是建筑在亲密的关系之上的,透露出来的是一种亲切感。
川岛当然懂得这一点。仅凭他完好无损地保留了那么多鲁迅的书信,也便可知他相当珍惜鲁迅对他的这一份情谊。
文/宋志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