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前，表弟每天都要我们带他去看《美人鱼》，然而家里并没有人愿意与他同去。忽然有一天，我微信上的一个公益群里有人推荐这部电影，说这是一部宣传素食和环保的电影，让人“哭得唏哩哗啦”。于是我立即买了三张票，次日带爸爸和表弟一起去看电影。

放映厅里上座率颇高，笑声也不少　(当然，我哭的时候比笑的时候更多)。看完之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动保、环保这种小众而非主流的主题是怎样成功植入到这部商业电影的?

有一次，蒋劲松老师请吴岩老师讲动保和科幻。最后大家讨论的结果是:动保和科幻，两个都是弱势群体。虽然当时大家也意气风发，比如商量着搞个动保科幻小说的征文，但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因为两个冷门结合的结果，就是……更冷。而　《美人鱼》　提供了一种思路，我觉得有几点可以借鉴。

环保与动保，最容易引起众人争议和戒备的地方，就在于触碰了“人类中心主义”。而《鱼》　中，巧妙地把“人与鱼的利益冲突”置换为“富人与穷人的利益冲突”。那些人鱼聚集在一起讨论如何“消灭房地产大鳄、关掉伤害我们的声呐”时，真的很像贫民区的原住民商量着“别让外人在我们这里修建垃圾场”。而表现草根人物的生活细节，也向来是周星驰电影中很出彩的地方。所以这一段看着很让人入戏，观众自然就站在人鱼那一边了。

得到群众的认可，仅仅是第一步，还有下一个考验。动保和环保的议题，很容易被指摘为“以环保为借口阻碍经济发展”等等。谭维维唱了一首　《给你一点颜色》，让人眼前一亮:“为什么天空变成灰色，为什么大地没有绿色，为什么人心不是红色，为什么雪山成了黑色，为什么犀牛没有了角，为什么大象没有了牙，为什么鲨鱼没有了鳍，为什么鸟儿没有了翅膀”。然而当她出现在春晚舞台上，这首歌变成这样了:“什么样的山是最高的山，什么样的川是最宽的川，什么样的土是最美的土，什么样的天是蓝莹莹的天，汉子的脊梁是最高的山，母亲的胸怀是最宽的川，故乡的田园是最美的土，民心里装着的是蓝莹莹的天”。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　《鱼》　剧中，每次伤害动物的行为，都是外国人干的;而保护动物的，都是中国人。比如展示如何利用声呐杀死一只金鱼的，是个日本女人;带着一支队伍来捉拿人鱼的，是一名西方科学家。而人鱼族中的一位女性长者在给大家上历史课时，讲到“人类中也有好人”，她展示出的一幅画就是郑和与他救助的人鱼。这样一来，这部片子几乎就成了爱国主义宣传片了。

当然，这种处理，对一些国际友人是不公平的。比如洋雷锋Chris，耶鲁大学毕业生，大半辈子都在北京收养和救治流浪狗。春节期间，他的微信上也都是关于流浪动物救助信息。

即使上面两关都过了，还要过自己这一关。毕竟，一个商业片导演再怎么热衷公益，你如果还没有出家或者完全以公益为主业，那么终究还是要尊重商业电影的规律。那么问题来了，动物和环境，都属于无法自己发声的群体。如果让人来为之代言，就免不了说教味道;而如果让动物来为自己代言，很可能就违反了“建国后动物不能成精”的新规。怎么办呢?　那么就创造一个新物种吧，反正是科幻片。当然，这个新物种即使会说话，也不要说得太多。像　《云图》　中的那个克隆人，被启蒙之后，说了好长一大段，从电影的角度来说，大概是有点过犹不及了。

周星驰电影中的女主角，台词似乎都不怎么多。《鱼》　剧中，关于环保，女主角只说了一句“当这个世界连最后一滴干净的水、一口干净的空气都没有了，钱还有什么意义呢?”她和她的同伴都被声呐逼到海边一艘大破船下面的一个小角落，而且有条受伤的小人鱼躺在浴缸里，她需要外出赚钱给他买药。这样的情节，是不是很像一个住在癌症村的女孩子，要打工赚钱为弟弟治病?因此那句台词由她说出来，太自然了。

另外，这个故事给人的想象空间也够大，有人想起　《色戒》;有人想起　《阿凡达》;有人在评论那个“见到男友家第一顿饭就想分手”的“新闻”时，指出不同阶层之间通婚的困难，也举了　《美人鱼》　的例子;而素食的朋友们，则以这部电影为引子，介绍了一位致力于拯救海洋动物的人鱼模特HannahFraser。细节也经得起多种解读，比如日本女人杀死金鱼的那段，有人说这是在致敬深作欣二的　《大逃杀》，也有人说这是对日本人捕鲸行为的讽刺……一部商业片，如果激起了足够多的讨论，无论是好是坏，它都算是成功了。

总体来说，这部电影确实让人佩服。在周星驰的努力之外，大众对雾霾的高关注度、对取黑熊胆、象牙贸易之类的谴责，实际上也已为环保和动保创造了越来越好的舆论环境。有报道说，“当被问及该片是否是环保主题，电影制作人员称‘环保，只是一部分”，其实我很想说，何必这么遮遮掩掩呢?　我之前从来没有自己花钱买票看星爷的电影。而这次，就是因为看到有人介绍说这是一部让人愧疚的环保之作，才带着家人一起去看的!

再来说几个bug。首先，部分台词真的有点污，带着家人　(尤其是长辈和小孩)　去看，会有点尴尬。

另外，影片中有一个植入广告是海昌控股，解说员介绍的项目包括一个海洋馆和一个极地海洋公园。这真是一个打脸的广告啊。《海豚湾》　的发起人和故事讲述者理查德·奥巴瑞曾经就是一位海豚驯养师，但是有一天，一头海豚在他怀里自杀了，自此他才意识到囚禁和表演给海洋动物带来的痛苦。后来他用余生精力来摧毁自己用10年建立起来的海豚驯养事业，奔走于世界各地，解放海洋动物朋友。《鱼》　剧为何一边向　《海豚湾》　致敬，一边又给海洋馆作广告?　考虑到片中的投资方后来不欢而散了，莫非这广告是个高级黑?　就像当年《疯狂的石头》　那句灾难性的植入:“牌子货，班尼路!”

最后，片中男女主角吃烤鸡的那段戏，据说为了拍得完美，一共用了150只鸡。这个细节，大概会降低素食者对该片的好感度。人鱼族既然是肉食动物，那么，从佛教的角度来说，他们自身被不断地追杀，亦是在所难免，《楞严经》　云:“以人食羊，羊死为人，人死为羊，如是乃至十生之类，死死生生，互来相啖。”值得安慰的是，一部分钓鱼者也许会放下屠刀。舅舅喜欢钓鱼，他们一家也去看了　《鱼》。表妹说她一直在笑，但是舅舅却沉默。表妹问他为什么不笑，他说:“你们看的是情节，我看的是内涵。”如果舅舅真的能够因为《美人鱼》　而从此不再钓鱼，那么那些鸡也算没有白死。

文/陈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