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过节,每过春节都隆重,聚会待客,皆讲究吃食而吃食多,大鱼大肉吃得人难消化。今年我早作准备,预先弄了一点开封老户人家冬天出品,在门前巷子里摆摊卖的酸辣泡菜,———酸洋姜与红白萝卜片等,脆生生挺开胃的,而且不太咸,女孩子可以用竹签扎起做清口的零嘴,老饕如我,则配而喝闲酒,觉着也颇不赖。尤其是那泡洋姜,别具一格,带了独特的土膏滋味,煞是清真清爽,想来与 《遵生八笺》 之 《饮馔服食笺》里列举的“糟萝卜茭白笋菜瓜茄”等物风味差似。说是泡菜,它却和巴蜀人家见天下饭的泡菜不一样,川人是随泡随吃的,取材用红白萝 卜莲花白最多。开封的酸辣泡菜制作手法,则属于 《四民月令》 《齐民要术》 里记载的“菹”,道在泡菜与腌菜之间。看上去,泡洋姜与萝卜、青笋,分别陈放在坛坛罐罐和不同的塑料面盆里,汁液发白黏糊糊的,可不吃不知道,尝一嘴真是妙———风味奇佳!
洋姜又叫鬼子姜或地姜,各地叫法不同,乃是学名为菊芋的茎块,因其模样略似中国生姜而称洋姜。但比起七岔八五,扁而大块的生姜,洋姜显得要小而圆,皮色似生姜,形状更近似芋艿和蔓菁。比起孔子所谓“不撤姜食,不多食”的生姜而言,洋姜资历浅,与生姜也没有血缘关系。它来华的时间,植物和蔬菜专家很确切地说:“菊芋又称洋姜,它原产于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公元17世纪,由莱斯卡弗带到欧洲。其后逐渐成为欧洲的一种常蔬。19世纪70年代,从英国引入我国上海。现在各地均有少量栽培。”(张平真 《中国蔬菜名称考释》,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10月版) 洋姜属于见面熟,不择地而生的植物,而且,种一次就可以自生,所以我国到处都有洋姜。小时候在山里老家,清寒的日子,正儿八经有名堂的好吃的东西很稀罕,但野菜野果,冬天的白茅根与洋姜,在农家出红薯的时候,连带着挖一点咬着吃颇刺激。大豆的豆腥味,洋姜的土腥味,出奇地重。太行人家口味也重,腌洋姜,与腌白萝卜和芥疙瘩一样,重盐重色,才入口能把舌头蜇掉一层皮。而大宋皇城根的开封人,会吃讲究吃,一脉传承了幽兰居士 《东京梦华录》 卷之二 《州桥夜市》 里的“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水晶角儿、生淹水木瓜、药木瓜、鸡头穰、沙糖菉豆甘草冰雪凉水、荔枝膏、广芥瓜儿、咸菜、杏片、梅子姜、莴苣笋、芥辣瓜儿……”诸如此类,五花八门的特色吃食,古法弄出来的现代泡洋姜,推陈出新,则可以空口吃,和昆明街头的“吃酸”异曲同工。
陕北与蒙古高原交界地带,万里长城穿过榆林,市区的老城墙下,深秋的早市很热闹,根茎类的作物与蔬菜,有洋姜、蔓菁、芥疙瘩和苤蓝,还有土豆与红薯。各种萝卜,胡萝卜是黄色的,红葱是长茎洋葱。但当地人把洋姜又叫洋蔓菁。蔓菁久矣,在毛诗里以“葑”或“菁”的名字出现,《周礼·天官》 里说,由“醢人”负责掌管的食物里,也包括蔓菁类的腌渍制品曰“菁菹”。可它和西来的麦子一样,也是随着丝绸之路之前的通商古道而来。草原之路,连接新疆与陕甘宁,内蒙的包头、鄂尔多斯与呼和浩特,这一路多蔓菁,有的地方,甚至以蔓菁命名。而新疆的伊宁和喀什,维吾尔族叫喀什噶尔的,夏末深秋的街头上到处有卖蔓菁的,摆摊卖,赶马车卖,发音曰“恰玛古”,可以与羊肉一块煮食。
蔓菁在学名为芜菁的蔬菜家族里很复杂,形状酷似那百变孙悟空。有大有小,有白有黄有紫红,圆的扁的,有的似土豆,有的似萝卜,有的竟然还似红薯。我的老家产两种蔓菁,白蔓菁状似芥疙瘩产量大,又像我奶奶纺花而成的线卜球,味淡而怪,随锅煮粥,是充数垫肚子的。另一种黄蔓菁,不规则的蒜头状,越小越甜,煮粥吃,糯而且“腻”。老家老辈人只有煮蔓菁一种方法,鲜食或晒干食用,不知道别的吃法。王世襄先生的文章却写蔓菁腌渍后生辣扑鼻,是老北京冬天和过年的开胃小菜。我一直局限于老家人随锅下蔓菁煮吃的印象,先入为主,开初还以为王老弄错了蔓菁和芥疙瘩(大头菜) 的区别。随后才知道,河南的驻马店和汝南一带,当地人历来用芥疙瘩和蔓菁一块腌咸菜,出产有名的黑咸菜。日本汉学家青木正儿著 《腌菜谱》,说到一种土名曰“寒渍”的腌萝卜,可以松脆地吃,是酒肴的妙品,而“年月多了变成漆黑柔软甜美的,就是那么切了,也是佐茶的奇品”。汝南的黑咸菜,芥疙瘩腌成是脆生生的,蔓菁则一如青木所言的“漆黑柔软”。
老辈人也是多年都没有吃过蔓菁了。开封书法与篆刻名家,“暂园”主人桑凡先生,他与海上北山老人也有交情。当年过上海,顺道替李白凤先生给施蛰存先生送碑拓,桑先生随后为“北山楼”刻印作书并画笺,画笺多达数十种。1975年5月孟夏,施蛰存特作 《夷门三子墨妙歌》,答谢武暮姚、桑凡和老友李白凤,并逐一书写成行书卷子邮寄奉送。其中北山赞桑凡,称其小篆书法脱胎秦代李斯:“春衫白袷子桑子,好学深思未渠已。红尘白日谋稻粱,黄卷青灯涉文史。十年染翰柿填门,臣斯妙迹参差是。……呜呼三子有独诣,大雅扶轮岂一艺。”而桑先生名士风度,晚年讲究食不厌精的,在得到我送的蔓菁之后,亲自切丝腌制品尝。前年冬天,他还特地写信来说蔓菁———何频贤弟:
吴门松子饼及蔓菁,均由国桢交下,谢谢。蔓菁原亦系用小米煮粥,闻可腌渍,唯不甚爽脆。多年未见此物也。不仅青年,恐老年人亦不觉为何物也。即顿冬日安善。
侍 桑凡草上 十二日
老辈手泽犹在,墨香依然。惜桑凡老人于今年春节前立春的头一天去世了,享年八十五岁。与诸人在开封禹王台送别桑先生归来,过节再展读 《蔓菁帖》,食古汴制作之洋姜洋蔓菁,可谓五味俱全……清哉! 痛哉!
文/何频 丙申春节人日,2月14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