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八年的九十月间,我意外走进剧场看了一次昆曲演出,发现除去书法篆刻和读书,这辈子原来还有另一门艺术能够深深吸引我的。那时节着了魔一般,逢到上海昆剧团有戏,一定跑到天蟾舞台去过戏瘾。朋友介绍我与孙天申先生认识,知道她是位老资格的昆曲家,我格外高兴,电话里约定时间,冒昧登门了。我记得清晰,应门的是位老太太,个头不高,满头银发,满面慈祥,叫人亲近,一副金丝边眼镜衬得她脸上的皱纹都秀气。入得门内,好一派古风,一墙一墙挂满了名家书画,有俞振飞,有程十发,有张充和。几年前我陪她参加一个文艺沙龙,她身着香云纱中装,戴一对油绿油绿的翡翠耳钉,在场的女作家程乃珊盯着老太太看了又看,竟然激动地迎上前去握紧她的手大加赞叹:“孙老师,您气质太好了……”这样的旧派老太太,今世还能找出几个呢?我从小在上海宝山长大,地地道道的宝山人。说来也算缘分,她家先生祖上是宝山绅士周之桢,所以她说自己也是个宝山人,还亲切地叫我“小宝山”。开始我称呼她孙老师,相熟后改叫她奶奶了,有时人家误以为真,她则将错就错,直接回人家话:“嗯,是呀,这是我的孙子。”
奶奶这辈子只喜欢两样东西,唱昆曲和打麻将。她父亲是民国时一位律师,老宅在南市的龙门村,郑逸梅当年租她家的房子住过。我认识她第一天,她就跟我说越剧过去是泥水木匠下人丫头看的,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后来知道她七岁就由父亲带着进大世界的戏园子看昆曲了,打小受的教育,昆曲是阳春白雪,其他剧种缺乏境界,顶多是红木茶几上的小装饰品。当然这是偏见。她是俞振飞的学生,能唱旦行,能唱生行,一辈子热爱昆曲是真的。上海大剧院一九九八年建成,大大小小剧种陆续登台献演,唯独缺少昆曲,老太太想不通,不服气,昆曲怎么进不得大剧院? 于是自己掏钱请上昆第一次登上了上海大剧院的舞台。她甚至认为社会早已习称的京昆艺术,应易为“昆京艺术”才妥帖,因为昆曲是老祖宗。
这些年我陪她参加活动多了,渐渐知道,热爱昆曲的朋友是曲友,曲友的社团叫曲社,曲友在一起唱曲子叫曲会。而昆曲在全国至今仍有那么多曲社,有各种各样的曲会,出名的是上海昆曲研习社,北京昆曲研习社,这些团体更与许多文化老人们牵连在一起,赵景深、俞振飞、俞平伯、朱家溍、张伯驹等等,是奶奶让我在最短的时间内融入了昆曲这个有着数百年传承的高雅艺术。她在曲会上唱得多的是 《牧羊记》 一段“望乡”,冠生戏,嗓音清脆明净得惊人,曲社里人人夸她是金嗓子,从一九五六年加入上海昆曲研习社至今,灿烂不变。
也陪她在上海、杭州、苏州看过不少戏,认识了几位叫她阿姐的名角儿,蔡正仁先生是其中一位。有年春节,张军邀请一些昆曲界的老师和曲友在他的花雅堂曲会,我第一次参加难免紧张,奶奶把我带在身边,一一为我引荐几位不熟悉的老师,让我轻松许多。那天蔡先生唱了 《牡丹亭》“惊梦”几个曲牌,我不由赞叹俞振飞大弟子不愧是“小俞振飞”。后来离场,奶奶一脸认真,说要学就要有好老师,你跟蔡正仁吧。我以为老人家一句戏言,并未当真,没想一个月不到,蔡先生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上门去唱给他听听。但我心里清楚,自己对昆曲的理解和习唱毕竟尚在初阶,蔡先生是著名的昆曲表演艺术家,技艺如山,情怀如水,跟他学过 《牡丹亭》“惊梦”、《长生殿》“闻铃”两折戏后,我就尽量不去打扰他了,七十岁多的人,演出和教学的任务已然繁重,观众和专业演员更需要他。不过蔡先生是拿我当个学生或朋友的,二O一一年我的散文集出版,出版社为我办了签售会和交流会,蔡先生两次担当嘉宾为我站台,对此我极为感激。
几年前张充和的学生陈安娜老师从美国来上海,那天晚上我和奶奶为她在城隍庙一家餐馆接风洗尘。餐后在奶奶家里闲聊时,安娜老师瞥见墙角的花瓶中竖着一根笛子,忍不住取出吹了起来,奶奶索性翻出曲谱,让我和她一起唱 《玉簪记》“秋江”配安娜的笛子。唱完后奶奶“数落”我唱得真蹩脚,要我以后每个星期去她家里一趟:“我教你,好好给我学,学不好,我是要骂人的。”说着说着,她自己先笑出声来,因为她根本不会骂我,每次在她家总是吃不完的巧克力,开心果,一茶几的零食。她血糖高,极少吃甜食,馋嘴了偷偷吃块奶油蛋糕是有的,所以她的朋友们送她的甜点一部分让我享了口福,每次临走还要往我包里硬塞一些。碰上老太太打麻将,到了饭点我偶尔给她和她的牌友们下馄饨。有回京剧表演艺术家李蔷华老师在,打了一下午没主意晚上吃什么,快六点多了兴头正浓,奶奶提议多打会儿,馄饨凑合凑合吧。蔷华老师手里摸着牌,半信半疑接过奶奶的话:“小唐,水开了得浮起来啊,馄饨。”我朝她笑笑,请她尽管放心,转身走入了厨房。那晚四个老太太每人吃了八个,蔷华老师吃完连和好几把,乐得命我以后要常来,馄饨她要多吃几个。若是三缺一,我也难得受命坐上桌子陪她们开心打几圈。我拙于此道,常常奶奶一边教,我一边出牌,以致后来逢着陪她接待朋友,我就跟人开玩笑,老太太昆曲没把我教好,麻将却教会能玩了,这倒也是个国粹。
一九八二年一月十四日,在夏威夷檀香山有一场昆曲演出,其中一折戏是 《牡丹亭》 的“游园”,奶奶饰大小姐杜丽娘,演小丫头春香的是语言学家李方桂的太太徐缨。徐缨平日跟张充和学昆曲,那天老师兴致不错,主动换下学生客串起了春香,没想这一演演出了春香命,她有封给奶奶的信里说:“我自从在夏 (夏威夷) 演后,又演了三次,今年是春香命,又演了一次春香,自觉‘花面丫头十三四,,可真有点‘那个,了。”二OO一年充和老为奶奶临写了一通《张黑女》,落款写“小姐玉安,春香奉上”,晓得其中故事的,定然觉得两个老太太有趣。奶奶这几十年与安徽张家有缘,见过元和允和与周有光,最为亲密的是充和。充和老去年六月驾鹤仙去,奶奶年前抱恙住院,未熬过年关,八十四岁度完了她的小襟生涯,随充和老去了。老太太中年颠颠簸簸,移民美国学外语学开车,辛苦透了,晚年轻轻松松,回归祖国唱昆曲打麻将,枝枝叶叶尽是造化———这回小姐和春香都走了,她们悄悄隐入了画廊深处那座牡丹亭,依然华美,依然沉静,依然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