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
水袖,婀娜多姿,程式多变,被认为是昆曲的象征。它确实正是昆曲表演所普遍使用的手段。抖袖、翻袖、扬袖、抓袖、甩袖、背袖、搭袖、勾袖、绕袖、荡袖……水袖功有好几十种,足可以舞代言。然而,水袖最初并不属于昆曲,而是从京剧中汲取的长处。
说起来,这应该回溯到清代咸丰年间,江南一带成为太平天国的活动中心,他们推行的禁戏政策,让昆曲受到重创,许多班社被迫解散。南北军事对峙,又使北方昆曲得不到发源地的艺术支持,举步维艰。不少昆曲伶人无奈中投奔处于上升期的京剧,以谋生活出路。京剧演员与之合作共存,以昆曲为艺术根底,并搬演和改编了大量昆曲剧目。这很快形成了“昆乱不挡”局面,乱弹与雅乐共融共生。在这个时期,原本因成熟而矜持的昆曲,发挥明代嘉靖年间魏良辅、梁辰鱼改良昆山腔时就具有的兼收并蓄精神,也向京剧借鉴了一些有利于自身发展的成分,其中包括水袖。
按照中国戏曲传统,演员登台时,必须在戏衣内保护性地衬上一件白布水衣。所谓水衣,是指它常常被汗水濡湿,随后用水洗涤。犹如衬衫的袖口总是长于西装,水衣也会在戏衣内有一截宕袖,水袖正是在宕袖的基础上延伸而成的。双手下垂时,水袖可延及地面。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艺人们借助于肩、臂、肘、腕、指和腰身、腿脚等各个部位的密切配合,将延伸到极致的水袖演绎得如行云流水,诗意盎然,乃至成为戏曲的重要标识。
昆曲中,无论生角、旦角,都会用抖袖的动作,意在拂拭衣衫,整饬形容。这看起来很简单,但若想在昆曲舞台上符合古人“敛袂”礼节,必须经过多年的严格训练,方能游刃有余。假如松弛宽懈、随意无序,便失去昆曲的古典意味了。袖,在中国文化中,从来就是一个内涵丰富的字眼。袖占(在衣袖内占卜)、袖刃(在衣袖中暗藏兵器)、断袖(男人间的同性恋)、袖手(藏手于袖,表示闲逸的神态,也指不能或不欲参与其事)、袖珍(怀藏袖中的小巧之物),林林总总,意味各不相同。昆曲作为一门完整地承载着明清社会历史文化的艺术,绝不允许对水袖这个象征物掉以轻心。
昆曲前辈艺术家沈月泉、吴梅等人对《牡丹亭·拾画》一折柳梦梅的上场,有过十分精当的动作设计:在小锣声中,清瘦而病弱的柳梦梅亮相。在巾生通常的儒雅俊逸、神采焕发之外,蹙紧的眉宇间流露几分忧郁。花园里阵阵袭来的梨花气息,令他脚步轻软。后蹋步时,身姿略微后倚。右手拎一下褶子衭襟,左手轻轻一拂后背,随即拎腰、提神,小亮相。这是因为他感受到了园中的异样风景。但眉目间忧郁仍未全部驱散。他再迈左脚走向台中,立定,向下场角抖袖并掇袖。左脚后撤一步,眼观前方。左脚复又上前一步,身体面向台前偏右,右手折袖抬至胸前,左手反折袖,背至身后,然后正式亮相。
无疑,这一连串为柳梦梅量身订制的水袖功,鲜明、简洁、自然,既细腻地刻画了文士独处时的心理状态,显现了角色特有的素养、情操和气质,同时也承载起了不少观众,尤其是与之颇有共鸣的知识分子观众的理想寄托、情趣爱好。演员在边唱边掇袖时,又取出了袖中的折扇,折扇或手持在胸,或转至掌下,或扇柄指前,与水袖互相配合,更能体现人物的性格。
水袖,或许可以理解成汉唐服装宽袍大袖的舞台化。先人们喜欢在大自然中舒展身躯,不受束缚。早在古代乐舞中,长袖善舞就成为其特色。元明以后,人们为了演绎杂剧传奇,将袖舞融入身段表演,借此奇妙地延伸、扩展、美化手势,即使没有任何道具,也能很好地借此表现情感,透现性格。如行云流水一般飘舞的水袖,给人以美的享受。白居易的诗句“有风纵道能回雪,无水何由能吐莲”,描写的是唐代歌伎演出。那飘舞的水袖,比起风中的雪、水中的莲,似乎更加摇曳生姿。
江苏省昆剧院研究员丁修询先生说得很有见地:“昆曲采用水袖,并非随意旁采吸纳,而在部分生、旦行当使用水袖的同时,还保留了一些行当手部表演的固有特长。甚至到20世纪20年代,昆曲舞台上穿襴衫的生员尚未使用水袖,一仍旧制。而直至目前,旦行中的正旦、六旦家门,也仍然发挥其手部和腕部的丰富程式动作,部分地保持了昆曲原有风貌……昆曲水袖动作有其固有规程,更多一些严谨。”(《昆曲表演学》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
昆曲艺术确实是严谨的。水袖身段往往是根据剧情专门设计的,有一定的规范,甚至制作身段谱,因因相承。但除了依章行事,还必须从角色的性格要求出发,仔细琢磨,精益求精。比如,舞台上男女主人公相互搀扶,不允许搭在对方肩膀上。一般是小生扬臂作外折袖,水袖从手背下垂,手臂齐于旦角肩膀,但是必须与对方肩膀保持二寸左右的距离,否则就不雅了。
水衣之袖,说到底,是一种艺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