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早晨起来,拉开窗帘那一瞬,眼睛就会顺便打量一下天空与地面,这个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想不起来了。地湿久了,根会烂;总是旱,苗会枯。忽然就明白了老农绵延几千年的朴素心思。风调雨顺,才能起居平安、出行无忧。
从前几十年我只是以衣服的多寡来应对天气的冷暖,冬天等于毛衣棉袄雪地靴,夏天等于短袖凉鞋连衣裙,渐渐加衣或者逐步减衣过程中,一个季节就过去了。回望那几十个再也不会重来的春夏秋冬,用可惜当然不足以概括。春其实有一条绵长的鞭子在空中舞动着,像一根乐队的指挥棍,挥这里划那里,小叶就应声往外冒了。邻居会好意提醒道:“今天是立春,要插枝吗?”立春这天把百香果或者无花果剪下一段,插到土里,居然真的就理所当然成活了。立春之前行吗?其实也行,但插下了,并不马上有动静,看上去挺哀怨地立在那里,皮焦了,叶枯了,身子凄厉萎缩,仿佛已作别世界,可是立春一到,对,只要过了立春,皮仍是焦的,粗看枝也仍是枯的,却有薄薄的小芽从枝节处细细探出来了,像一只只婴儿的手。除非粗暴拔除,外力根本挡不住它们的脚步。
去菜苗市场前我大致构想了几种蔬菜的名字,丝瓜、苦瓜、茄子、空心菜,有爬藤类有矮株型,佛手瓜完全不在计划内,结果最先下手的却是它。一个瘦小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前面摆着一个蓝色塑料袋,袋子里的小盆中埋着半颗嫩绿的瓜,已经长出巴掌高的苗。瞥一眼我就也蹲下了,我种过它。那时读初中,不记得谁给的瓜苗,种在屋子旁的空地上,那里还养有鸡鸭,鸡粪鸭粪喂养下,佛手瓜的藤茎一路爬上一截断墙,很快以青春奔放覆盖掉墙的沧桑老迈。平时几乎无需理会,偶尔记起浇点水,忘了也就忘了,它照样好好长,瓜一茬接一茬。逢下雨,瓜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气充大了,摘下来,炒好上餐桌,中午是它,晚上还是它。那时整个国家都处于饥肠辘辘中,即使如此,也经不起日复一日的单调轰炸,终于有闲钱自由购买,从广阔浩大的超市中穿行而过时,我一而再再而三忽略它,几十年都极少购买。
但它终于还是逆袭成功,重新入驻院子。有人说这个季节种下去,它会长得又快又好,我说我知道。有人又说栽种时要先以沙子围一层再堆上土,我还是说我知道--这一刻我内心横贯着老农的自信与踏实,神情大约也是一致的,会不会因此被路过的人解读成傲慢与自大?但管他哩,我的世界你不懂。
刚开始它挺有作为的,拔节,再拔节,叶子水汪汪地饱满,每天主茎都能嗖嗖地长出一大截,用手掌丈量,都是一巴掌左右的长度。无聊时我会呆站到它跟前屏气凝神,试图看看它茎是怎么伸长的,须是如何勾联的,叶又是怎样绽开的。这太考验耐心了,十分钟基本上是极限,可是这期间我的眼睛一无所获。所有的植物似乎总是在夜间才伸展腰身的吧?人类睡去了,世界就留给它们狂欢,在夜色掩护下沸腾地社交、谈情、交配、生育。它们都戴着夜视镜吗?
其实我们肉眼也看不到自己的生长动态瞬间,从婴儿到成年,肉身究竟是在何时又是以怎样的姿态扩展的?就是每天在眼皮底下的子女,冷不防间长高了,长胖了,变美了,总之能让你惊喜,却不会让你握住具体的生长轨迹,这是生命不肯示人的神秘。
佛手瓜买下后,放在车厢内运回,途中茎蔓折断了一枝,只有皮还连着。瓜入土后把断枝扶起,用干树枝顶住,已经做好放弃这根伤员的心理打算。反正主茎还在,等于主力部队仍兵强马壮,散兵游勇就顺其自然吧。结果这个伤兵制造出了惊喜,它很快自我治愈,断裂处居然粘起,一点不影响向上推进的力度,旁边还很快就长出另一枝干,与其他各茎蔓一起高歌猛长,蓬勃之势让我误以为初中时种在屋旁那株佛手瓜又投胎重活了。架了篱笆,又砌高土堆,每十天左右施喂一勺肥,总之后勤工作做得款款有致。
谁知中途它却叛变了。
没有任何预兆,突然有一天已经攀爬十多米长的茎蔓开始萎靡,叶子枯了,边缘倦怠地卷起,一片片吊在篱笆上,像晒在渔网的干鱼。缺水?连忙提着水管久久站立,嗞嗞的水鱼贯而下,土湿透了,吃不下了,溢出来了,然后叶子也逐一浇过一遍,第二天再看,又枯了一大截。还没开过花,我还等着它结果哩,到底有什么不满?你倒是说呀!
它当然不会说,说了我也听不懂。
2.左邻右舍都种了芥菜。这座城的人似乎一直对它有偏爱,包括我。梗嫩、叶片硕大、苦中夹杂耐回味的清香,这是从前通过味蕾留下的好印象。落实到种植,听到关于它的也都是褒义词:长得快、好养、可以割好几茬。
初次务农内心茫然,我正需要凭借多快好省就见成效的收获激发自信心,那就它吧。都集中在露台上,十几个盆子全成了它的天下。
菜还没长成时,小叶子总是动不动就秃个精光,仅剩下参差的梗。虫子?能吞得下这么多绿叶的该是多么肥硕的大虫子啊,可是左右上下都找遍了,虫迹绝无。终于有一天在一脚跨入露台的瞬间,一只鸟扑腾着翅膀从菜盆里腾空而起,尖声叫着,又气又恼的样子,好像被吓着的是它而不是我。谁能想到,原来鸟吃青菜啊,它们究竟是太饿了饥不择食,还是因为体内缺维生素C了,才自寻补充?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在空中搭起一道防护网,转念一想,种点小菜又不是为了养家糊口,有鸟共享,也算造福世界吧。十几盆菜,上百片菜叶,终究不至于都进入鸟嘴,从它们嘴边成功逃生的,慢慢就长出叶脉纵横的老叶片,这时候鸟们就不屑了,它们已转战他处寻找水嫩的下口,这与很多老男人的爱好是一致的。
终于逃过鸟的啄食后,芥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家中的盘中餐。我不知道繁杂的青菜界是否还有比它更粗枝大叶的其他品种,那么腰圆膀壮骨架硕大,每一株都是北方女人才有的丰腴饱满。从外围割下两三片就可以炒一盘,过几天余下的叶子又扩成一大坨,再割一圈,直至最中央伸出一根又直又长的圆柱形的梗,顶着一束将开的花蕾,这并非昭示怀春,而是将老的标志,这时候把整株从根部一刀切下,竟能炒出最鲜嫩美味的一盘,或者将其炒得半生不熟时铲起,盖实捂上一阵,就捂出一股在微辣与微苦间徘徊不定的特别滋味,可直接吃,也可买来光饼剖开夹在中间吃,虽然常被辣得龇牙咧嘴泪光闪闪,却有种坐过山车般的失控坠落感,五脏六腑都一起欢腾参与,痛了才极致快乐了。
福州人把长豆角叫做菜豆,豆色分紫红和淡绿两种。我把豆苗种成一排,插上篱笆后最多浇浇水,就再没费过其他心思。开花了,我从它们旁边走过,多看两眼是有的,却没有期待。很快花后面跟来牙签状的小豆荚,像一双双婴儿笑眯眯的小眼。
豆长成了,每一根长达一尺左右,都是女人们羡慕的纤细修长,参差吊在篱笆上,像吊着一条条巨型毛毛虫。这需要心理适应期,如同饥寒交迫一辈子的穷鬼突然捡到几麻袋美元,自己摸着脑袋好半天才敢相信。没有急着摘下,拖了一天,又拖了一天,直至它们现出倦容,一粒粒豆子在豆荚里不耐烦地鼓出一个个边缘清晰的小包,才慢吞吞地逐一摘下,然后挽成一团,搁在冰箱上方。母亲想趁鲜下锅,被我阻拦。她不知道我已经把它们拍了照发上微信:“都留着,晒干,陪我一起人老珠黄。”
第二次再收成时,我已经淡定得像一名江湖老手,摘下,炒了,吃掉,做得流畅而自然,心里波澜不起。“啊真的不一样啊!”其实哪里不一样啊?舌头、牙齿都加入辨别工作中,再三努力,也没发现与平日市场买回来的有什么区别。这当然多少有点扫兴,但人活一生,扫兴这件事难道不是最常邂逅的吗?再扫兴我都悄悄藏起,绝不示人。
同样是藤蔓科的,丝瓜的到来要比菜豆迟很多日子,却迅速后来居上成为主力,遮阴都靠它了。叶子大、藤蔓长,这都算它的优点,另一个优点是结出来的瓜粗且壮,体积是长豆角的无数倍。有时候撩开叶子,会赫然发现一粒硕大无朋的老瓜,厚着脸皮,腆着大肚子,似乎正哧哧窃笑。从开花结瓜那一刻起,它一直开动脑筋躲避我的视线。我自己笨,缺什么仰望什么,所以对天下聪明人再三膜拜,对瓜亦然。必须的,我饶过它,让它在瓜棚上爱呆多久就呆多久。
与人一样,植物也性情迥异。如果参照京戏角色,丝瓜与丑角很接近。这么说不是贬它,而是被它的幽默感所打动。一株瓜藤似乎枯了,正想着要不要拔掉藤蔓,处理善后,不经意间一转头,却猛然看到篱笆联结处挂着一个食指粗的小丝瓜,不显眼,却很生动,瓜身月牙般微翘,黄花娇小娟秀。噢,它老来得子,又迎来第二春了。或者某天打开门,忽然见到一株藤蔓携瓜垂到眼前。之前它私奔到屋顶上了,我并不知有瓜暗长,也不知屋顶上的风花雪月,它却蓦地凯旋,惊喜自不待言。它本可以一直避在我视线之外,喝我的水,食我的肥,悠哉度过瓜生,可它最终没有忍住。说到底它还是过于诚实本分了,让我不吃都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