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时
1.整个地块都被拆得差不多了。死去的房屋,连带里面的生活,如今都是碎砖碎瓦,就这么堆着。只有这条弄堂残存。弄堂口临街墙面上开出洞,勉强够一个成年人进出。
洞口半人高的地方放了柜台,上面摊满各种零碎的家用货品,几包零食、一溜矿泉水和碳酸饮料。大约都放得年久了,包装上的商标标识都晒淡了。有时来了小孩,缠着大人要买柜台里面的碳酸饮料。这才看见柜台后的老头起身,费力去高处取物了。来人才发现,原来店主拄着拐杖,是个残障人士。再仔细看了,还发现他的头与身体的比例并不协调。付钱的大人心里喟叹了一下,起了同情心,多数也就不要找零了。
到了快收摊的时候,看见一个妇人骑着黄鱼车来。穿得简素,戴着袖套,跳下车来,就径直帮店主收拾柜台上的货品。店主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了,妇人马上搀着他,做惯的样子,原来是两夫妻。
妇人让丈夫坐上黄鱼车。裹头的围巾落下来,露出一头浓密的烫过的卷发,下面是两道文过的眉毛,五官夺目,即便已经上了年纪,但也不难推测她少女时的娇俏。弄堂口摆出晚饭桌子的人和这两夫妻点点头,目送他们离去。
“这就是当年的一枝花啊”,待黄鱼车的影子在废墟背后消失,坐在弄堂口的人们一边摆开碗筷,一边窸窸窣窣议论:“可不就是一枝花嘛,嫁给了瘸脚。”
“当年她爷娘哪能想的啦,也不肉痛女儿吗?”
“喏,那个时候瘸脚是独子呀,他父母过世后给他留下了一万元存款。上个世纪60年代的'万元户'呀!不得了来!又有一间小房间,乃么是觉得今生都不愁吃不愁穿了呀”,“再讲哦,他就在弄堂口看看电话亭,多少安稳!姑娘只要嫁给他就不用上山下乡了,就能留在娘家人眼面前了。勿要太嗲。谁能想得到现在呢?”
众人放下碗筷点头:“这是不晓得的呀。爷娘尽了自己的全力,就求为女儿做出最稳妥的安排。”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们看了看弄堂口那个开在门洞里的店面。
下了木板的店面,正立在一片废墟边。
2.轨交11号线,江苏路地铁站月台上,地下的世界里,一群60岁左右的阿姨提了纸钱、花束候车。这个时节,正是上海人去郊区给家人扫墓的日子。
几个发小广告的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向候车者怀里撒去一张张挺括的彩纸。有个阿姨接住了,有个阿姨没接。接住的阿姨坐上列车时才展开来细细打量。是一张房产广告。那个没接到的,就凑上了搭讪:“是什么啊?”
“是关于在昆山花桥的房子广告。”拿着广告纸的甲阿姨往后让了一让,喃喃念着广告词:江苏路站头上可以坐11号线,正好从上海西面一路通到邻省江苏昆山的花桥地区。
“蛮好的呀,”甲阿姨笑着用沪语说:“花桥的房子比上海便宜,我看看将来能不能买到那里去住住。”
搭讪的乙阿姨听了,立刻皱眉撇嘴:“花桥,远得来。”
甲阿姨无奈:“可是我现在住的老房子太小了,儿子到了要结婚的年纪,没房子讨不到老婆。我想我和老公住到花桥去,把市区的房子让给儿子结婚。他们年轻人上班,总归要在市区里方便。”
乙阿姨说:“你既然住在老房子,等动迁好来,何必去乡下头啦?”
甲阿姨羞愧起来:“我现在的房子就是动迁时候分的。那个时候戆呀,觉得拿货币合算。所以只拿了套小房子,然后剩下的就要了货币。1999年呀,那个时候说分给我们30万,我们觉得放在银行里两辈子花销都有了。一套住住,钞票放在银行里吃吃利息。多少稳妥。哪里想到这些年房子价格越来越高。”
“后头儿子大了要婚房了,我们想等等吧,等等房价又高了,再等等房价更加高了,到后来,屏僵了。房价高得我们是不吃不喝也再也买不起了。后悔呀。动迁时候我要好的邻居就没拿一分钱,净拿三套房子,有眼光呀!现在她和儿子媳妇都在一个小区,天天抱孙子。我连去看他们的脸面也没有。”
乙阿姨语气低沉:“你老实呀。”
甲阿姨说:“是呀,叫阿拉支内就支内,叫阿拉只可以生一个就生一个,叫阿拉不要拿钞票投机绝对不投机倒把。我们也想过贷款买房子,但老公和我说,清清白白的好人是不欠债的。哪怕是银行的债也是欠债。欠债夜里困不着的,哪能可以!他戆呀。我听他也是戆呀。一辈子老老实实,但我们是求稳妥呀。”
列车已经到南翔了。乙阿姨叹气道:“我理解的,但你考虑一下,我是为了你好。将来你老了,看医生配药住在花桥都不方便的。儿子就算结婚,你连带小人也不方便的。你要想一想。”说了便下车了。
甲阿姨默默又坐了好几站。到目的地站头了。她拿起花束要下车了。广播里放着预告到站的提醒。她站起来,把那张广告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放下,又拿起来,最后留在了座位上,走了。但就在车门要关上的瞬间,她折返回来,迅速抽起那张广告纸,带走了。
车厢门“嘟嘟”两声,准时关闭了。
3.用打车软件叫出租车,坐定,才发现司机是话痨。一路告诉我接我的单子他要被扣分。内容虽抱怨,但兴致却很高。
我从市区到郊区,单程车费超过百元,是出租车司机最热衷要抢的生意。便问老爷叔:“你哪能会被扣分?”
他说,现在用这打车软件有了规定,为了避免司机只做长单不接短单子,因此推出积分制。接长途扣分,接短途积分。分数越高,以后信誉越好,同等情况下接单子更顺利。
“这蛮好的呀。”我说。
“是呀,以前公司也认识到司机总归喜欢挑长单做,但公司的调剂手段就是扣钱、惩罚。不接短单子就罚钱,不接电调就罚款。没意思的呀。还是这打车软件好。我算看出来了,我们公司那么多管理人员、个个大学毕业,立了多少项目,做了多少研究了,那么多年想不出解决之道,但这个市场化的小公司就有办法。体制内的公司没有活力的。”
我反驳他:“话虽然这么说,但说到大学生求职,当然还是想能进你们公司做职员。又安稳,又有名气,算得上是铁饭碗。创业这种打车软件小公司的就几个小朋友,未来没有保障呢。”
我和司机说,“比如你孩子大了,你会让他进你们公司还是去这种朝不保夕的小公司?”
“当然去小公司了,哪怕天天吃苦,但我会让他去闯一闯。现在这世界,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我嘛也就算了,我们这代人总归喜欢所谓的稳妥。但真正的稳妥是什么呢?”
司机微微侧过头来,从后视镜对上我的眼睛,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