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益昉
我偏爱纪录片。1920年代,罗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J Flaherty)拍摄《北方的纳努克》(Nanook of the North),描写爱斯基摩原住民捉鱼捕猎、生食海豹、灶火烹饪,建筑冰屋等场景。历史上,来自亚洲的先民凭借木棒骨刺、石器皮筏等原始工具,世代接力跨越白令海峡,奇迹般地成为北美冰海雪原上的定居部落。
对北方寒冷地域,我印象肤浅。少年时,见过送别黑龙江插队知青的家人,拥挤在宝山路火车站哭天抢地;北极熊入侵珍宝岛两军对垒,记忆中竟是对付冰雪天人大战。所以,弗拉哈迪的黑白片于我是集结号:西出虹桥上北极,拥抱后世纳努克。身边资深的北极旅行家,对我暑假期间出征阿拉斯加,竭尽嘲笑。但我书呆又皮实,并不气馁终成行。
其实,当今的阿拉斯加并非到处寒苦。先民们探索海峡列岛,一晃成百上千年。动身时正值历史冰川期,适宜横渡海面。眼下气候变暖,一些海湾小岛,年降雪不过几寸。安居乐业的环境颠覆,慢慢销蚀勇士后裔的探险潜能。
于是,当地人开始热衷整理和表演民俗。KETCHIKAN岛村民纳尔逊·杰克森,为大家示范雕制整根原木图腾。这位相貌接近远东后裔的艺人,双手握持45度夹角的橡树枝,枝头绑上锋利的刀片,刀起木削,即现飞禽走兽,花卉祥云。
我请杰克森先生浏览相机中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品。公元前3000年,古埃及工匠使用的雕琢工具,与纳努克后裔的刀具一模一样。木雕匠人与徒弟们目瞪口呆,原来自己竟是传承文明技艺的活标本,不是珍藏在展柜中,而是延续在生活里。
发现活生生的远古工具,让本次旅行价值独特。唯物论者从生产工具看见阶级性,而科学文化学者,更注重深植其中的人类智能基因。青铜发明以前,人类原始工具的来源有限。利用天然石块、石片和金属,或者植物躯干、枝丫、树皮,或者动物骨骼,牙齿、裘皮,作为制作工具的资源。
从新石器时代起,先民们改良工具制作,融入大量日常经验与实用技术,仔细分析已经出土的杰作,件件充满原创革新元素。从大历史视角观察,这些人工制品对社会进程的影响力,绝对不亚于当下的手机电脑互联网。
即,人类历史上的“原始技术”,并非等同“幼稚低级”。举例而言,被近代学者理论化的力学原理,早在独立起源的东、西方各地史前遗存中,留下认知与实践的物证。出土石刀背上,逐步出现有意开凿的受力肩胛。这种改良石刀有利把手的捆绑,石刀不易脱落,也更适合手握工具着力使劲。同时,新石器时代工具体现着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效率关系,精打细磨不仅为了美观,重点在于追求工效,视觉与高效在石器上获得美学统一。
几千年前的石镰,刀刃上修琢锋利牙齿,而现代西式刀具,依然继承它的基本外形。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埃及展厅陈列一把寸余的制品,其刀刃崭新锋利,毫无使用痕迹,更像祭奠刀圣的神器。
类似的刀神,不断出现在余杭莫角山和青浦福泉山。良渚文化的大量饰纹玉刀,展示宗教与社会力量,大大超出实用目的。“左杖以为仪耳”的形而上庄严场面,是远古社会的精神寄托,也是人格升华的实证。
远古先民对各类天然石质的理解,至今具有启发作用。当年用于皮肉分割的黑耀石刀刃,其锋利不亚于今日钢刀,可能还用作医疗工具。考古发现,新石器时期具备颅外手术痕迹。解剖学依据是,出土颅骨被人工钻孔,孔缘有新生骨刺。这项生理指标暗示,病人术后生存过相当长的时间。如今,黑耀石作为天然玻璃,被医学器械专家视作眼科刀具的最佳原料。
先民对力学的感性认识,不仅表现在刀具的制作上,还表现在刀具的合理使用上。河姆渡文化的杆栏式小木屋,铺上了平整的木地板,而非并排的原木。在缺乏金属刀锯的时代,如何将几公尺长的原木平整剖开?答案是,利用木纹的纵向排布,每隔一段距离,在原木中线嵌入一枚石锲,最后多人同时发力,猛击石锲劈开原木,即得木板。
青铜刀刃和生铁刀刃发明后,前人的力学和工效学经验,后辈继续依赖。其中,45度夹角的天然硬木树枝贡献最大,担当金属刀具的复合把手配件,广泛用于犁地耕作、砍树刨土等作业,从此将农耕开荒带入新阶段。
阿拉斯加先民来自远东,或许不乏良渚血脉,深得刀技真谛。“王左杖为钺”是古人对勤劳、彪悍的认可。君王的真实力,无非就是好刀具。看福泉山酋长权杖,由中间的玉刀(钺)和镶嵌了上下两个玉饰的直柄构成,“王”字象形源自刀具演绎。
盛极一时的良渚文化突然消失,至今还是谜团。不过,良渚人东循大海,历来属于合理推测之一。我不会凭空推测良渚先人与纳努克后裔的血缘关系。但在高寒的大海深处,多少保留着刀“王”的魅力,确是不争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