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点小病,做了个小手术,不得不住几天医院,寂寞难耐。天天挂水,挂水的两三小时,漠视白墙上日光投影静止般几无移动。手有拘束,不能再看书消磨时光,便默想枕边顾农先生注评的《千家诗》,想起挂水前才读的那首令狐楚五绝《思君恩》:“小苑莺歌歇,长门蝶舞多。眼看春又去,翠辇不曾过。”接着想到了这个题目。
唐诗里写宫女不得宠幸如怨如诉的作品不少,而且名篇连连。这一首,也很容易往这方面解读,我就是这么以为的。顾先生知人论世,而说,“令狐楚一向比较得意,大约不会作此想,那么这首诗也许是别无用心的正宗‘宫怨’诗,后两句点明‘思君恩’这一主题尤为直白。”他是知名专家,当然不错的。可并非专家的许多读者,如我,原先以文学知识,切入宫女怨绪来欣赏,不也无损审美么?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中国古代诗作不乏其例,现代诗歌里亦常见,譬如卞之琳最为广传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不仅是读者,连专家们都见仁见智,从不同层面,爱情的、哲学的,其他的,各有结论。这或许正是中国古论里所言“诗无达诂”,外国有差不多的说法: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莎士比亚。它的依据是“形象大于思维”。作家通过生活画面表达见解,这个表达,不是简单的例证、演绎、推论,乃再现生活原貌。因此他描写的生活,可能有他意识不到的,所忽略的,甚至反对的内容,但它们也是作品包含的内蕴,是客观的存在。况且,读者按自己口味汲取感兴趣的部分,作者也是奈何不得的。作者的命意,往往和读者的理解并不重合,此乃接受美学常识。某次研讨会上,论者大谈张爱玲小说的深刻,我泼了冷水。凭张爱玲仅二十多岁年龄,不很起落的阅历,读书也不为广博吧,她能深刻到哪里?与其说张爱玲深刻,不如说评论家分析出了深刻。当然,这深刻也是源自女作家的作品,她本人的不深刻,并不削减她作品的分量。
然而,“诗无达诂”决计不能成为任意解说的挡箭牌,当下类似解读“关关雎鸠”颂扬后妃之德的妙文不算少见。鲁迅夸张地嘲讽,“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一位领袖还看见了阶级斗争。所见种种,何止距曹雪芹“命意”甚远,即使放宽了,究其作品内蕴怕也不大挨边的。研讨作品,虽容许读者何必不然,但毕竟作品大体有个定然。学界歧义,只能围绕作品自身的“定然”探讨。一首诗,一部小说,若无视文本内涵的限度,无边无际,毫无关联地指说,岂不谬以千里。好比一个女性,在具体人际里,可以说她是母亲,是姐妹,是姨妈姑妈,是皇妃太后。却万不可说成父亲、兄弟,因为有悖她性别了,不容指鹿为马的。
回过头来再说《千家诗》。其中有首程颢的七绝《题淮南寺》》:“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蘋吹尽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对愁。”点评这么说是:“道学家程颢是修养很高的人,能够不为外物所动。随心所欲,心态平静,要休息便休息,也不去伤春悲秋;可是他仍然看出之‘愁’,可见道学家固然是理性极强的人,而仍然不能彻底忘情。”顾先生着重在道学家的另一面,人之为人,有别草木,哪怕他是道学家,不然他还写什么诗呢?不过我读此诗的感想,倒在又一面。写诗的道学家,依旧摆出不愿言人间七情六欲的面孔,“一任”两字尽显这种态度。明明不能绝弃于情,硬充岸然,留下了道学家烙印。
读顾农先生注评《千家诗》,偶有意会的出入,他横看,我竖看,而看的都还是这一座山。他的注评非寻常读本,行文洒脱,于读者深入浅出;别具识见,于专家不无启迪。不妨翻翻的。
陈老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