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晨
老人跌倒,行人要不要搀扶——这在我们社会成了一个问题,因为有人借此讹诈,引起人们戒心。于是曾有媒体对此展开讨论,扶还是不扶,两派意见不相上下。这使我想起了二千多年前的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小孩子将要掉到井里去,看到的人都会紧张、恐惧、同情而施以援手,这样做时全无功利的目的,也不会去想到事后会有什么意外不好的效果。孟子说:这是一种“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很自然的人性善良本能的开端。如果没有恻隐之心,他竟激愤地说:“非人也”。没有想到的是,如今人们对此仍还莫衷一是。
我是因为读到《渔童》引发了这样的联想。
《渔童》是诗人赵丽宏君写的一部儿童文学新作,已经得到广泛的好评。它叙写一位五年级小学生、十二岁的童大路在狂暴的“打砸抢抄”声中抢救出来一尊明代瓷雕“渔童”并多方设法隐匿起来最后物归原主的曲折经历。参与这个秘密抢救活动的,还有他的九岁弟弟、六岁妹妹、以及他的父亲母亲外婆,父亲的同事等等。谁都知道此事危险,灾难随时可能株连降临到自身,因为那时整个社会都陷于恐怖动乱之中,却始终没有动摇过他们的意志和决心。
《渔童》的故事是从孩子的眼睛看这个诡异的世界。大路早先已经懂得这是一个珍贵的文物,是一个流传数百年的艺术珍宝。他在抢救这个“渔童”时,还因为他目睹他的同学韩娉婷和她的爸爸、“渔童”的主人韩先生一家的不幸遭遇。他的幼小心灵还不可能了解发生这场革命风暴的原因,但却有着分辨善恶是非的童真:看到好好的一家人平白无辜地被彻底毁掉了,温文尔雅、学养深厚的大学教授韩先生被批斗羞辱受虐,亲切善良从不知伤害他人的韩师母被迫害得自杀了,韩先生生平苦心收藏积累的有美好内容的大量图书被烧毁了,许多精美动人的艺术品、有着古老历史的文物被砸烂破坏了……他感到痛心难过,他深深地同情关心他们,他多么想帮助他们,他去探望、安慰他们。但面对强大的暴力他却那么无奈;冒险抢救出这尊“渔童”就是他的善良勇气的最直接体现。他们的抵抗和周旋也都充满着稚气和童趣:大路最先爬到树顶想把“渔童”藏在鸟窠里;九岁的小路扔了五块砖头砸破凶恶人家的玻璃窗发泄仇恨;住在乡下的外婆则将“渔童”秘藏在装满稻谷的大陶缸里更是充满生活的原色。
赵丽宏笔下时时流露对这些孩子们的爱,爱他们的天真,爱他们的善良,爱他们还没有被污染过的洁白心灵,爱伴随他们一起成长的文化艺术珍宝。没有任何功利目的,没有想索取或回报,没有担心自己可能遭遇麻烦……这一切是从心底自然流溢,是人最朴素可贵的本性。就是孟老夫子说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是人的本性发轫。有了这四个本性,人性就会像烈火燃烧起来,愈烧愈旺;像泉水流溢出来,愈流愈畅。这在今天是多么稀缺,又是多么渴望能在我们中间燃烧、流畅起来!
这也许正是赵丽宏君对人生,对艺术的美的追求。他用诗一样的抒情语言叙写韩先生珍藏的那些珍贵的瓷器;童大路几次梦见渔童弄潮,更像是一首首优美而富有激情的浪漫诗篇;即使在描写那些文物、图书先后被烧毁砸烂的邪恶场面,也能听到诗人的愤怒呼喊,那是对美的毁灭的抗议。美是文明的象征,是生命的吟唱,是自由的跃动……如果说,在日常生活中,有的诗人随意吟风弄月、低斟浅唱、苍白卑俗、甚至谀颂邀宠……那么在一场巨大的动乱和变迁面前,没有理由沉默失语,即使作为一个普通人也必然会激起内心的波澜和反响,追思和反省,开始对人民的命运产生怜悯之心,思索苦难生活的况味。这也正是王国维说的:“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就是真性情、真境界。赵丽宏作品给予人们感受最深的,就是他的良知和血性的吟唱。
赵丽宏君的许多诗歌和散文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的特点。无论他年轻时离开亲人在乡间居住劳动,生活似乎是孤寂贫乏之时,还是他成为著作等身、名满天下的诗人作家以后,他的艺术心灵始终是那样活跃和敏锐,无论是夜空月色,银白芦花,露珠小虫,日晷雪景……等等自然景观,还是米开朗基罗的《圣母的哀伤》,第聂泊河边森林里传出的苍凉歌声,崇明岛上会思想的芦苇……还是陌生的守夜人,几次送儿子出门的父亲,悄悄购书读书的母亲的秘密……都流溢着诗人对生命的真挚追怀和热爱,像温煦的阳光,迷人的星空,无垠的原野……那么丰润高远,意境隽永。他正是把那样一份情感满满地倾注在《渔童》的写作中,对那些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古文物艺术品中外经典名著的倾倒和陶醉,对善良纯洁的童心和对战胜邪恶的赞颂和挚爱,宛如在期盼着人们从暴力和金钱的阴影和迷思中走出来,从人性畸变中复甦过来。
赵丽宏曾说:“诗歌是文字的宝石,是心灵的花朵,是从灵魂的泉眼中涌出的汩汩清泉。”我读《渔童》这部小说,正如在享用赵丽宏君作品自由流泻出来那股清泉;尤其在健康美丽的儿童文学稀缺的情况下,多么值得我们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