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谢其章
阿姨的称呼,有几种用法:一、母亲的姊妹;二、称呼跟母亲辈分相同、年纪差不多的妇女;三、对于保育员或保姆的称呼。我现在要说的是保姆。在我的意识里,称呼保姆为阿姨,多少有些尊重的意思,尤其是当着保姆面的时候。
邓云乡先生(1924—1999)说得直接“现在叫保姆,叫阿姨,那时候叫‘老妈子’。当时我的房东大奶奶就常说:‘怕什么,——没辙了,我给人去当老妈子去。’”(《文化古城旧事》)
小的时候,我家请过保姆,第一个是南方人“阿茶”,大名叫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阿茶哪年走的,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我上了小学以后吧。阿茶后来一直与我家有来往,阿茶的家在北京大兴县,那里盛产葡萄,所以每到夏末,她总会送来很多葡萄。阿茶做白斩鸡最拿手,八十年代姐姐结婚,阿茶主厨在我家摆了两桌,我印象深的还是白斩鸡。我家五间平房,三间住人,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很小的屋只够放下一张床,我很小的时候和阿茶睡在此屋,别的记不住,只记得她常哼哼“苏三离了洪洞县”,直到近年我才清楚这是京剧《苏三起解》的唱词,下接“将身来在大街前,未曾开言我心内(好)惨,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前几年听比我长两岁的姐姐说,小时候我和弟弟淘气淘得过分时,阿茶会揪着我俩的头对撞,以示惩罚。这个细节,我依然记不得。再后来,听姐姐说,阿茶过世了。
接替阿茶的是“李奶奶”,缠小脚,河北香河人。每月好像开二十块钱。在那个艰难的岁月,多亏了李奶奶的里外操持,我们放学回家能有口热饭吃。小学四年级,全班四十几个同学分到一张胶皮雨鞋票,我没有去争取,李奶奶还责怪我为什么不争呀!
母亲每天给李奶奶几毛钱的菜金,每到晚上李奶奶就跟姐姐报账,有时候钱数对不上,李奶奶使劲儿地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姐姐就会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我别的记不住,这个场景却记得很牢。我做过一件很对不住李奶奶的事,那是上小学的时候,母亲给我两块钱买月票,我在逛厂甸时,钱被小偷扒去了。我不敢跟母亲讲,上学坐公共汽车时就用过期的月票,结果被售票员发现带到了总站。李奶奶听说了就去总站交了罚款把我领回家。罚的款是个大数目,我记得大概是二十来块钱——李奶奶一个月的工钱。
“文革”时,李奶奶走了,我们几个小孩每天吃饭成了问题。其后,我很快学会了做饭,蒸馒头、包包子、焖米饭等,我还学会了炒一般的菜。如今我烙饼、包饺子、擀面条,换着花样给自己做吃的。
我所亏欠的还是李奶奶垫付的罚款,插队回城探亲时,我和姐姐去看过一次李奶奶,那时老人家好像还是帮佣,我竟然没有想起还李奶奶这笔钱。如今,李奶奶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姐姐也于今春病逝。每念及此,我心里就不是滋味,我不能拿少不更事来为自己解脱。
等到自己成家有了孩子,雇阿姨,又成为再正常不过的事了。那时候请阿姨都靠熟人介绍,我妻老家是山西,第一个阿姨是她姨的孩子,工资二十元。干了一年多,换了一个,也是山西老家的,岁数很小,我戏称为童工。岁数小,办事就不那么靠谱,有一回她把孩子关在屋里,煤气灶开着,还坐着锅,撞上门就出去了,等想起来危险又手足无措,幸亏邻居叫来派出所民警爬上三楼从窗户进屋把煤气关了。虽然有惊无险,我们还是决定辞了她,这个小阿姨竟说“北京我还没玩够呢!”她只干了不到一星期,我买了两斤点心和火车票将她送到了永定门火车站。
阿姨走了,我和妻只好把孩子送到幼儿园。
人这一生,一头一尾离不开人伺候,幼童是越来越省事,老年人则是越来越费事——我的岳父较挑剔,难有合他意的阿姨。曾经发生过一周换过三个阿姨的事。他身体不好,常往医院跑,住院是常态。我跑医院跑出一经验,再找阿姨,得找“全能”型的——在家是阿姨、在医院是护工。最后我招的那个阿姨,姓聂,河南人,瘦小。我问她你从上一家是怎么出来的(如果是闹纠纷出来的就不大靠得住),她说是老人过世了。我又问,你在医院干过么?她说干过。无数次的聘阿姨,终于找对了人,别看小聂身单力薄,内心却强大无比,岳父最后两个月在医院,小聂楞是两个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儿,像铁人似的。
过去家里的保姆干到最后就成了一家人,主人家给保姆养老送终,如今这样的事再也没听说过了,可是处出了感情的情况还是有的。在岳父的追悼会上,小聂哭得比亲人还亲人。至今,我和小聂还有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