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丹
杨大大是我家资格最老的保姆,为什么叫“杨大大”呢?似乎无从可考,反正从小就叫她杨大大。对我而言,杨大大不是保姆,是亲人。在妈妈被错划为“右派”、下放农村的许多年里,我都是和她一起生活的。在我的记忆里,杨大大是河北省三河县人。小时候,杨大大常说要带我到她的家乡去玩,他们村边的小河,村里的柿子树和酸枣树,以及新鲜喷香的烤玉米都让我无限向往……可是直到她老人家过世,我都一直没有机会去三河县。
杨大大不识字,但是会讲很多故事,会唱很多歌谣。在夏日的星空下,在冬日的厨房里,我似懂非懂地听着“杨乃武与小白菜”、“梁山伯与祝英台”、“秦香莲”、“穆桂英”之类的故事。“杨乃武与小白菜”的歌,我至今还会唱几句。“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倒杯酒……”的歌谣,现在连我女儿也会背了。
杨大大裹过小脚,喜欢穿白色或蓝色的大襟褂子,挽着发髻,好像一年四季都没有什么变化。
杨大大待我特别好,在我的记忆里,即使我气她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责骂过我。我小时候非常淘气。有一次杨大大从幼儿园接我回家,路过燕南园小操场,我突然往地上一躺,赖在地上不起来。杨大大没有办法,只好背我回家。从幼儿园溜回家,逃学之类的事情后来还发生过几次,害得杨大大迈着小脚到处找我。燕南园有一道围墙,离地面挺高的,我常常在墙上跑来跑去,一副胆大包天的样子。至今我还记得杨大大焦急的目光,她不敢大声叫我,唯恐我一紧张会掉下来。
有一次妈妈问我对燕南园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我说记得杨大大背着我一路小跑到什么地方去,四周黑洞洞的。妈妈说那可能是夜里发烧,杨大大背着我去医院。那时候的医院在靠近未名湖畔的生物实验室,要走很远的路。那时我两岁。一年后,校医院就搬到勺园附近了。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困难时期,我六七岁,老实说,我对饿饭没有什么印象。记忆里杨大大总能弄点什么可以吃的东西。我们家一墙紫藤萝,开花时节很香,花蕊有淡淡的甜味儿。我小时候热衷于爬墙上树,杨大大把我弄到的藤萝花拿来洗干净,掺在棒子面里做成饼子,非常好吃。
杨大大喜欢种地,在我家后院里种着一大片菜地,有扁豆、萝卜、倭瓜等各种蔬菜。爷爷喜欢吃苋菜,我从小就知道那种商店里买不到的紫色的菜叫苋菜,对高血压患者有益。除了各种蔬菜,最吸引附近孩子们的是一片草莓。杨大大有时会跑到燕南园墙外的公厕拎回来一大桶粪,弄得园子里臭气冲天。可是当市场里很难见到的草莓吃到嘴里的时候,我早已把那难闻的气味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园子里的樱桃树结的果实才是真正的樱桃,而不是我们现在常吃的那种深紫色的、像海棠一样的东西。那种樱桃小小的,深红色,有点透明,像玻璃珠子一样挂在树上,盛夏时节引来无数的蜻蜓,景象颇为壮观。
在杨大大看来,燕南园外的孩子都是“野孩子”,多次告诫我,不要带“野孩子”进来糟害她的园子。当然,这全是耳旁风,当大人们午睡的时候,常会有几个吃得满嘴血红(偷吃草莓和樱桃),或者满口深紫(偷吃桑葚)的孩子和我一起坐在阳台上笑。
“文革”来了,好像一夜之间什么都改变了。菜园子没有了,樱桃树没有了,满院子的丁香、海棠、藤萝、槐树都没有了。杨大大尽她微薄的力量,保护着我们度过“文革”最初最混乱的几个月。在一个炎炎的夏日,杨大大被造反派遣送回乡了。我还依稀记得,在我们家最后的日子里,杨大大一边篦头发,一边叹气。
下乡八年,恢复高考,出国留学,结婚,生子,种种,种种,当我去国多年后第一次回国时,杨大大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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