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群
不久前,在上海参加纪念京剧艺术大师周信芳诞辰120周年的学术研讨活动,会上提到周信芳先生和他所创立的麒派艺术对于京剧不同行当的广泛影响,让我想起了武生名家厉慧良的一桩往事。
厉慧良先生是一代武生大家,艺术生涯起步于江南,早期的老师却大多出自北京富连成科班,由此打下了“京朝派”的基础,而后在江、浙和上海等地期间,又深受“南派”包括周信芳等名家的熏染,故而走的是“南北合”的路子,用他自己总结的话说是“南功北戏,艺不宗一”。他文武兼备,先习老生,变声后以武生为主,博采众长,精于创造,形成了个性鲜明的艺术风格,世称“厉派”。
1986年9月,天津纪念中国大戏院建院50周年,年逾花甲的厉慧良在两个晚上演了四出戏,一出是武生、武花脸兼演的讲究功架、气度的《铁笼山》;第二出是武小生戏《雅观楼》,塑造了神勇无敌而又不失稚气的少年李存孝形象;第三出是武生名剧《挑滑车》,饰演主人公宋营猛将高宠,本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当晚却为几位青年武生演员配演武花脸应工的金兀术;最后一出是《八蜡庙》,以武老生饰演主要角色褚彪。这四出戏,分别属于武生、小生、武花脸和武老生四个行当,人物的身份、年龄,性格各异,在表演上的侧重和要求随之不同,厉慧良一路演来各具特色,匠心独运,精彩不断,充分显示了戏路宽广、多才多艺的深厚功力,如在影视界,是要被誉为演技派和“多面人”了。其中,《八蜡庙》的褚彪,刚演过勾大花脸的番邦统帅金兀术的厉慧良,一改扮相和装束,素面、白髯,戴毡帽头,身穿香色褶子,与前者形象反差极大,出场的武老生独有的老头脚步“外八字”,也向两边跨迈得格外大,身子随着那么左右一晃两晃,一副江湖老英雄的苍劲而不服老的劲头就生动、鲜活地显现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去厉慧良先生家中探望,自然聊起了这次不寻常的演出,当我说到他的褚彪出场脚步比其他的戏更为夸张时,他笑着说:“这是当初麒老牌告诉我的,褚彪的脚步要 ‘撇’着点儿……”“麒老牌”即周信芳,是京剧界同行对他的尊称。厉慧良的话,给我的印象极深,联想他在舞台上摇晃的倔强身影,一个“撇”字何等精辟、传神啊,一下子抓住了人物动作、神态的魂儿,“撇”出了一位老江湖的沉着、历练和胸有城府,老而弥坚,在武林中经多历广酿就的几分满不在乎的英雄气派。后来,果然正是倚仗他的智谋筹划和改装亲探虎穴,协助黄天霸等剿灭了恃强凌弱、欺男掠女的恶霸庄主费德功。戏的故事走向,从主人公“撇着点儿”出场那一刻,已露端倪。
这就是“一字为师”了。在一般的印象中,“一字为师”似乎多为艺术家接受观众或普通人的意见和建议,虚怀若谷,对自己有所启发和助益,谦逊地尊之以“师”。实际上,更多的是在圈内的同行中间,前辈艺术家基于多年的实践经验,对于后人塑造人物或掌握某一方面表演技巧的适时点拨,有时只有一两个字,也有时寥寥数语,就令后者茅塞顿开,心领神会,走出迷茫或误区,迈入新的境界。
在讲究口传心授的戏曲界,“一字为师”已经成为了一种历史传统。周信芳本人也是“一字为师”的受益者。1962年,他在文艺界的一次经验交流报告会上回忆,少年时期北上京城,带艺入富连成科班边学边演,崭露头角,甚得内外行的好评。他当时非常崇敬“伶界大王”谭鑫培,刻意摹仿谭派风格、演法。一次,有幸和谭在新新舞台同台,他在前边演,谭的大轴在后。谭老先生一向眼界极高,那天想是听到人们对少年周信芳的称道,特意撩开台帘望了望他的演出,说:“这个小孩很不错,就是步子太快了一点,啊,再收敛一点……”大师的金口难开,破例对一个孩子给予赞许和指出毛病,非同寻常,很快就有人告诉了周信芳,他这才明白,自己只顾仿照谭派的快,过火了,而且谭鑫培的表演,快中还有收有敛,张弛适度,是有变化的,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讲的掌握舞台节奏。回顾这段经历,周信芳深有感触地说,这“就是一字为师了,这个东西就指点你了,所以你的毛病,你看不出来”,“有的地方他指你一招,你就吃着不尽,永生不忘的。”
对于在艺途上艰难学步的后进来说,前人的点拨确实弥足珍贵。周信芳在另外一次谈话中,谈到“塑造人物的奥妙,如同一层窗户纸,一戳就破,一破就明,开了窍便一通百通。”“一字为师”,就有戳破“窗户纸”的神奇功效,使你“一破就明”,“一通百通”。前辈艺术家指点迷津的敏锐眼光,授以妙招的真知灼见,凝聚着自身长期的艰辛摸索和艺术积累,通过只言片语点化后人,使之得以走上捷径,如同无偿地馈赠他所耗费的多年光阴和汗水,岂不是无价之宝!不过,这样的“宝”,往往并非滥加施舍,有幸得到者,大都是在前人眼中,确实具备发展潜质而又肯于用功、谦逊好学的晚生学子,如早年的周信芳和厉慧良。同样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对宝贵的教诲不仅善于领悟,而且深深懂得珍惜,铭记于心,能够做到“永生不忘”,终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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