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明明
南通口头妈走了,她叫丁桂芬,是我妈妈两个姐姐中的小姐姐。大概40年前,她在端平桥菜市场摆摊贩些杂货,我是很羞于坐在她那辆有个小拖斗的脚踏三轮车上招摇过市的,我大小也是个从上海回南通过暑假的“红小兵”干部,所以我宁可跟在后面走路。她会说:“明嘿(明明,南通话称呼小名时的助音词),你腿短走得慢,上来快点。”我就更不愿意上去了。
那个时候的教育,讲“劳动者最光荣”,但实际我们看到的劳动者都是吃皇粮的工人或店员,我对“劳动者”最贴近和真实的认识都来源于这个小姨妈。从小我们跟着家人邻里叫她“口头妈”,口头是门口头的意思,这个称呼的来历,现在连她的亲外孙都不知道了。
日本人侵入南通时,外婆带着一帮孩子逃难到南通乡下观音山,当时9岁的小姨妈,被留在乡下做了童养媳,18岁就成亲,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两个儿子。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困难时期,小姨夫得了肺结核,丧失了劳动能力,日子过不下去,嗷嗷待哺的孩子濒临饿死,小姨妈推着一辆独轮车,载着我四个表姐表哥,几十里路从乡下飘零回到城中娘家。还是大爷爷出的主意,让姨妈与姨夫离婚,恢复了城镇户口,得到了够活命的粮食定量和煤球。
外公家或说舅舅家在孩儿巷木行桥附近,有个院子,院内北头有一排三间砖墙瓦房,面西朝向大路的,是一座打横的三间茅草房。墙是泥坯的,屋顶盖着稻草,中间一间同时是出入院落的通道,穿堂风过,一盏灯总是晃晃悠悠,旁边还兼着厨房,烧着煤球炉,低矮的房梁上挂着竹篮,里面碗扣碗放剩菜。小姨妈带着孩子被娘家接纳收容,在茅草房的披间的立锥之地安家立命,所以大家就喊她“口头妈”。
印象中口头妈一直没有正式而稳定的工作,靠在生产组或打些零工讨生活供孩子读书。马路对面有一家针织厂,主要生产白纱线手套,“文革”宣传画中常见的产业工人戴的那种。织机上下来的手套指尖都是开口的,要手工钩扎。那时常见口头妈整筐整筐从针织厂领手套回来加工,和我表姐表哥们一人手持一个头部有锁扣的钩针,提拉如飞收拢手套指尖。那时货币计量单位很小,干几天,几百几千个手套做下来,大概是几毛钱收入吧。我也曾好玩帮着钩过,要求手指像弹钢琴一样灵活,又要像引擎一样不断机械重复,反正我是玩两下就放弃了。
就这样靠着日积月累,孩子逐渐长大有了工作,应该是在1972年,我妈妈给了小姐姐20元人民币,口头妈终于在孩儿巷人民路北面,置了一块地,盖起了三间大瓦房。盖房借了不少钱,所以不断找赚钱的营生,摆摊卖杂货水果就是其中一项。记得90年代,口头妈到上海监督独自读高中的大孙子(返沪知青子女),来我家玩时说上海太好赚钱了,她每天包几十斤粽子,烧好了到交大宿舍区卖,一息息就卖光了。她就是做惯了停不下来、享不了清福的命。
她平时把做买卖赚来的零钱小票都用手帕扎好,积到一定程度换成大票,这时问题往往就来了,不是被小偷偷了,就是自己藏得太好找不到了。遇到这种时候,看到她着急拍腿欲哭无泪的样子,我真心是又气又恨。最严重一次,似乎是她参加“抬会”,可能是会头卷款跑路了,损失很大。她就是那种小处很精很细很会打算,但大一点地方就很容易被忽悠上当的那种人,南通话俗称“耳根软”,容易听信别人,从不揣测别人有坏心。
口头妈从小就是“笨人”,不聪明、不乖巧,也不漂亮,个不高,一双小眼睛,圆脸,以鼻尖为中心,皱纹以汇聚状堆着笑意,从我小时候到现在五十年了,她的样子就再没变过也再没老过。有时这笑脸也泛出小狡黠小不屑,特别是对特别亲的人,她会眨眨小眼睛,以示对某人某事某句话,心照不宣的不屑和不满。比如她一直认为我妈妈对家里帮助最大,也最吃亏,别人谈家里房子财产如何如何时,她就会对我眨眼睛。口头妈上面是精明强干的大姐、家族掌上明珠的大哥,下面是知书达理的小妹,所以重大议题她是没有发言权的,重要活动她也不会在中心位置,打打酱油,但也总缺不了忙前忙后招呼照应的她。
我觉得所有人都活得比她聪明,但所有人都没有她更懂得生活最本真的面目。
我出生在南通,当时父亲在青岛海军部队,母亲在北京工作,所以在南通生下我,托外婆带,直到我三四岁时,外婆去世,才把我带回北京。由于外婆宠爱,整个家里人都宠我这个“大少爷”,以口头妈为甚,很多我小时候的事,不但我是从她那听到的,搞得小辈也人人皆知。
母亲做完月子回北京上班,家里在东门给我找了个奶妈,口头妈发现我吃了一段时间奶没长胖,就偷偷突击侦查,发现奶妈给自己孩子吃饱了,轮到我奶不够就喂些米汤水。这下口头妈不干了,顿顿都要监督奶妈先把我喂饱了才行。我小时候一口蛀牙,所以平时老严肃地抿紧嘴,这在她的故事里也成了我的荣耀。说外婆把好吃的糖果饼干都放在一个铁皮罐子里,放在床头,随时让我吃,晚上照吃不误,其他表哥表姐碰都不能碰。
这种从外婆那延续的宠爱,加之我在大城市上海读书,又是个捧着书不放的书呆子,所以被老迷信的口头妈渲染成文曲星下凡,是百事皆能的神童。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夏天,家里突然来了好些凶神恶煞的人,小孩都被屏蔽在外面。我大舅是南通房管局的秀才,写得一手好字,凡有最高指示发布,他都会奉命连夜上街写标语,这天写的是“坚决镇压反革命”,可能是刷的多了,有一处漏掉“反”字,结果天一亮他就成了“坚决镇压革命”的“反革命”。“革委会”之类上门要抓人。全家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只有我口头妈不管不顾,也许是病急乱投医吧,拖着我走向堂房间,带着哭腔恳求:“明嘿,你去给叔叔们说说,求个情,你舅舅不是故意的,求他们别抓他”。
虽然这事后来因为我外公外婆家成分好,又因为小舅舅在海军服役时因公牺牲,家里是军烈属,算大事化小。但口头妈危急中挺身而出又寄我于厚望的形象我永远记得。
二十年前口头妈经人介绍,和残疾的离休干部老马结为伴侣,虽然照顾轮椅上的老马也很辛苦,但她不以为苦,两个人相濡以沫,口头妈脸上皱纹越来越少了,日子过得是舒心的。丁家有长寿的基因,过九望百都是平常事,去年她八十五,端午节那天还骑着她的小三轮,无证摆摊卖她自己编织的撞蛋挂囊。大家都没想到,她会得结肠癌,从查出来到走就短短一个月。
口头妈是最平凡最朴实的劳动者,像那种最不起眼的本色布,没有染织,没有刺绣,但却最结实最柔韧,摸着穿着都舒服。不管我们是小孩子时,还是四五十岁人到中年,每次见面她都要把你揽到身边,像对孩子一样揽到怀里,才能表达她的喜爱。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