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纲
人类学家的特点就是任性,他们无羁无绊地研究陌生人的社会……“华侨”曾经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群体之一,要排除那些浮光掠影的肤浅理解,深入地了解他们,就需要借助人类学家。于是,在雅加达想起了施坚雅。
2014年初春的一天,印度尼西亚鹰记航空公司的飞机降落在苏加诺哈达国际机场。阳光明媚的季节里,终于来到了萦绕于胸,却是从未履足的城市——雅加达。雅加达并不是一个华人喜欢的旅游城市,尽管有很多华侨居住在这里。同航班的上海旅客,大多转机去了度假圣地巴厘岛,只有寥寥几位因公出差的人才过了海关,直接进到这座东南亚最为壮观的国际大都市。
总觉得走马观花,浮光掠影的纯旅游,是一件不太有意思的事情。如果只是为了透透空气,换换环境,那旅游局拍的风光片还要仔细有趣一些。选择做人文学者,一生会有很多难处,惟有一个独到的乐趣,就是到哪里都不陌生。借助前人的研究,你可以进入原本完全陌生的社会,看到一般游客看不到的东西。有内涵的旅游可以倒过来做,先把书中的相关内容读透、查明,再到当地去踏勘、验证。身游与神游的合体,才是出行的真谛;虚实相间的旅游,才会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感受。受法国亚洲研究协会邀请来雅加达开会,事先读,随身带,不停翻的书,就是美国人类学家施坚雅先生的著作。
施坚雅(William Skinner,1925-2008)出生在北加州湾区城市奥克兰,与旧金山市一水相隔,一桥相连。施坚雅从1956年到1958年住在雅加达,花了整整两年时间研究印尼华侨。这位前辈学者对于东南亚华人社会的研究,对正确理解南洋华侨很有帮助。凑巧的是,另一位著名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Clifford Geertz,1926-2006)也是旧金山人。格尔茨在1956年完成的著作《爪哇的宗教》,对印尼巴厘岛上多元文化做了透彻的研究,在西方社会引起轰动,从此游客趋之若鹜,大家都去看土著人“斗鸡”。和美国同行聊天开玩笑,说学者的专著可以开发旅游,举的例子就是格尔茨,他是巴厘岛旅游之父。比较而言,施坚雅在同一年里,同样也是在印尼爪哇岛完成的雅加达华人研究,就没有多少中国人关注,华人游客仍然不喜欢雅加达。“文革”以后,中国学者知道了施坚雅的著作,并由此讨论过“市场圈”理论,但他关于印尼华侨的研究却很少提及,这是很可惜的事情。
雅加达是东南亚华人的伤心之地,给国人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惨痛记忆,难怪游客们都是直奔巴厘岛而去。但是,不断的种族仇杀,到底是在怎样的环境下形成的,我们并不十分了解。身在雅加达,再读一读前辈学者的研究,马上就会感觉到“印华分居”的种族隔离状态是多么危险的境地。会议在雅加达中央公园地区的铂尔曼酒店举行,这家国际连锁酒店位于一座巨大的城市综合体之内,十几幢三四十层高的大楼,酒店、公寓、商场、食肆、医院、学校、办公楼,应有尽有地集中在一起,俨然是一座城中之城。出租车司机是印尼人,英语只能说单词,车到酒店,他不停地挥手嚷嚷:“Chinese,Chinese,all Chinese”,意思是说这个城中城的居民们,全都是华侨,没有一个印尼当地人。崭新的楼盘,表面上和上海、北京、广州、香港式样的新城市广场差不多,细看则规模更大,功能更全,水准更高档。店招通用华文,繁体、简体都有,华语也是兼用闽南语和国语。强烈的民族认同,华人把自己与当地人区别得明明白白。还有,城中城在周围低矮破旧的棚户区中显得极其突兀,学者们概括的“印华分居”格局也是清清楚楚。奢华而封闭的华人社区,令人想到了“唐人街”,这就是最近十几年印度尼西亚经济高速发展中形成的“新唐人街”。
印尼的华人群体中更加富裕,更加高调,这种说法在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的华人圈内有口皆碑。按施坚雅在1950年代的统计,华人占印尼人口的2%,却拥有全国经济的三分之二,在东南亚各国中是最高的。1960年代印尼实行国有化,没收了很多民间资产,但在私营经济领域,华人仍然占有80%。1997年在马来西亚沙巴开会,华人领袖张主教告诉我们说:马华人家,佣人只用一个,印尼华侨却喜欢用上六七个,一个开车,一个看门,一个管家,一个……反正便宜。由于贫富分化,社群对立,印度尼西亚的政客和军人一度煽动种族仇恨,借以转移社会矛盾,排华运动也就此起彼伏,极其残酷。1965年和1998年,印尼的两次种族大屠杀,成为海外华人最不堪的“黑色记忆”。痛定思痛,雅加达海南会馆的老华侨对我们说,华人没有主动融合到本地社会中去,也是我们侨民群体自己的大问题。最近十几年来,印尼华人改弦易辙,放弃华人姓氏,赚了钱以后多给当地人做慈善,情况正朝着积极的方向在改善。另外,富裕而有教养的华人也开始参与印尼的政治生活,内阁中已经有两名部长是华裔,他们主持商务和旅游,为当地人谋福祉。
从施坚雅的研究中可以发现,雅加达和爪哇岛上的“印华分居”并不是一贯如此。印华之间的种族对立,其实是后来在“民族国家”建造过程中才形成的。他在《印尼的华人少数民族》(收《中外关系史译丛》,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一文中说:早期来到印尼北部的福建华侨,娶当地媳妇,做印尼女婿,都能融入当地社会。“扎根于当地的华人称为‘侨生’,十八世纪到二十世纪初,侨生支配着当地的华人社会。来自中国的移民人数有限,而且很快就被侨生社会所同化。”但是,1930年代以后情况发生变化,闽南人、客家人、广东人乘着荷兰殖民者的衰败和松懈,大量涌入印尼,每年增加一万多人。这些新移民,强调自己是勤劳勇敢的“纯华人”,除非为了和当地人做生意,一般都拒绝讲当地语言,也不与土著居民通婚,以保持自己血统的纯洁性。
“印华分居”的传统格局,隔离状态下那种独孤求败的“华族认同”,令华人少数民族的处境极其危险,达摩克利斯之剑始终悬在头上,不知哪一天又要掉下来。雅加达最古老的城区,是荷兰殖民者留下来的巴达维亚(Batavia),一片封闭式的荷兰孤城。当初的荷兰人,不与土著人打交道,只是依靠华人到印尼群岛做生意,高高在上地赚钱。按施坚雅的调查,荷兰人只是到了1908年才向华人开放荷文学校,试图把自己的社会基础扩展到华人中间。然而为时已晚,骄傲与封闭,使得欧洲殖民者无法在印尼立足,最后只能在“民族独立”的浪潮中黯然离开,留下这一片废弃了的殖民地象征。离巴达维亚不足一公里的地方,匍匐着另一座自给自足的城市——唐人街。小店里卖着邓丽君和《甄嬛传》碟片,宛如置身于闽台某地的小城市,并无身处海外的感觉。欧洲人走了以后,华人凭着刻苦和勤奋,至今保持活力。但是,华人少数民族能否在多数人当政的印尼社会坚守下去,融入当地,还是一个问题。
雅加达独立广场独立塔上高耸的黄金火炬,是向人们宣示说印尼人有着极强的民族自尊心;广场附近那间可以容纳数十万人祈祷的大清真寺,则在提醒大家印尼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施坚雅在雅加达做研究的时候,东南亚国家纷纷独立,“民族主义”情绪异常高涨。他就此认为:比例很小(不足2%)的印尼华人很难独立生存,融入当地社会是必须要做的事情,直到“印尼籍华人最终被他们同国的公民承认为爱国者”。施坚雅的预言很快得到了证实,1965年和1998年两次大排华,华人都受到了大清洗。东南亚地区原本是丛林和部落社会,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国家。但是,这样极端的例子,在东南亚殖民地民族独立以后也流行起来,至今还没有全部退去。如果印尼人和印尼华侨都认为各自的“民族主义”是必须的,分歧就没有办法调和,冲突也会继续存在,地区合作更是难以开展。好在如今的雅加达社会内部,出现了一线光明的希望。经过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数次大劫难,印度尼西亚社会意识到整体的“民族主义”情绪是有害的。印度尼西亚是个大国,发展一些多元文化,保存一点跨民族的身份认同,处理得当完全是有益无害的。
人类学家的特点就是任性,他们无羁无绊地研究陌生人的社会。1950年,施坚雅在四川盆地开始他的人类学家生涯。中国大陆封闭以后,施坚雅转道东南亚华人社会。“改革开放”以后,施坚雅先生重回四川,继续他在中国本土的人类学研究。其时的中国大陆、台湾和日本学者,已经深受其“市场圈”理论的影响。1988年,他的夫人曼苏恩(SusanMann)带着孩子,在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所做访问学者,研究宁波商人。因为接近的题目和朋友圈,我们之间有不少交流。记得施坚雅从成都来上海探亲,没有一点权威的架子,在后面旁听着我们的讨论。会间休息,以及和他们夫妇聚餐时,我们更加深入地探讨了一些四川盆地和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差异。施坚雅用人类学家特有的严谨思考和生动表述,给我们几个年轻学者很大的启发。
施坚雅对东南亚华侨社会,包括他对雅加达华人社区的理解,可以和他的同乡格尔茨对巴厘岛文化的研究相媲美。施坚雅四川盆地“市场圈”理论太有名,大家就忽视了他对东南亚华人的研究成果。其实,施坚雅的东南亚华侨研究有开创之功。在他之后,新加坡国立大学教授王赓武,后来的哈佛大学教授孔飞力,以及最近的芝加哥大学教授杜赞奇等学者都在这一领域精耕细作,他们对东南亚华人社会的理解,绝不能忽略。1960年代,复旦大学曾有章巽、姚楠、田汝康等海归教授们保存了南洋社会研究,水准很高。“华侨”曾经是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群体之一,要排除那些浮光掠影的肤浅理解,深入地了解他们,就需要借助人类学家。于是,在雅加达想起了施坚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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