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不是去向“壹周立波秀”的那位清口演员约稿,是向一位生于1908年的老作家约稿。那是在1978年,那时候我是《十月》丛书的编辑。我骑着自行车,奔驰在北京各处。约稿中若干有趣的细节镶嵌在记忆中:比如到友谊宾馆找到丁玲,她说:“我有人家退的稿子,你们能用?”我说:“读者等着您的文章。”她拉开身前抽屉,拉了一半,望着我眼睛;到右安门内找到雷加,他热情地擂了我一拳;到北池子一个招待所找到王蒙,他沏了一杯新疆奶粉给我,放多了,成了糊糊;找到刘绍棠,他把我引到他那个小院的树下,指认他划“右”后悲哀地埋葬长篇小说手稿的位置……那么,找到周立波的时候,有怎样的景象呢?
现在的年轻人,鲜有人知道老作家周立波了。而我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就成为文学青年,对他不仅熟悉,也相当钦佩。那时候我甚至并不知道诺贝尔文学奖,而把斯大林文艺奖当成衡量文艺作品价值的权威标准。许多人知道丁玲因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过斯大林文艺奖的二等奖,周立波因长篇小说《暴风骤雨》获得过三等奖,但是很少有人注意到,周立波是中国唯一两次获得那个奖的作家,中苏合作拍摄了大型彩色长纪录片《解放了的中国》,主创人员大都是苏联人,影片获得了一等奖,而那部影片的解说词作者,是周立波。我不仅读过周立波获奖的那部长篇,他1949年以前的老作品《铁门里》,1955年的长篇《铁水奔流》,我都通读过,但是要承认,他1963年前后写成出版的《山乡巨变》,则未能卒读。
我对周立波的兴趣,还有另一原因,就是我知道他的爱人林蓝,是个儿童文学作家,那部到现在仍经常出现在荧屏的电影《祖国的花朵》,人们多半只记得其中插曲《让我们荡起双桨》的词作者是乔羽,而忽略了其编剧是林蓝。我去找周立波,其实也是去找林蓝,欢迎他们伉俪一起支持新生的《十月》。
我是辗转得到周立波那时候的住址的。是在北京阜成门外百万庄小区。那个小区有一大片简易的居民楼,每栋楼造型雷同,我费老大劲才找到他住的那栋,不在一楼,忘了是几楼,爬上楼梯,找到号码对头的门,便敲。那时猫眼还远没普及。门半天没开。我都快绝望了。正当我要转身时,门开了,一位瘦高的老人,穿一身干净的旧干部服,戴眼镜,出现在面前,但他手还把着门,问我找谁。我说出名字,他说:“我就是。”却并没有马上让我进去。我说明身份、来意后,他才请我进去。他把我引到一个小房间,自己坐到床上,让我坐椅子。屋子里光线很暗。度其状态,那应该是他借住的一处地方。他端详我,说了句:“你很年轻。”那一年他已经七十岁,我三十六岁。
那以后很久,我都没有参透他那“你很年轻”的谋面反应。其他前辈作家也有说我年轻的,从表情语音里都可以知道,是赞叹。但周立波那端详我的眼光,和令我感到阴郁的语音,实在难解。
我介绍了我们出版社和《十月》筹备的情况,他默默地听着。我也端详他,他显得格外憔悴。我就忍不住说:“您在‘文革’时受苦了。”他惨然一笑:“那时候,他们什么时候想斗我,就把我揪去斗。那时候,我只剩一身脏衣服。”但他不愿意说更多,主动把话题引开,问我们第一期已组到的稿子。
直到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听一位只比我小几岁的人士谈起“文革”时说:“那时候我们想斗谁就斗谁。”口气表情并没有开玩笑的意味,我不由就想起周立波那句“他们什么时候想斗我,就把我揪去斗”。我得承认自己是一个超敏感的人。我再回忆起周立波那年望着我说“你很年轻”,表情语音那么样,就恍悟。
和我上下差三五岁的人士,确实,多有当过红卫兵、上山下乡的经历,但我在“文革”前已经到中学任教,身份定位与人生经历就跟他们有诸多不同。我们是一代人。改革开放前后,这代人里,有的很早就跟工农兵文艺决裂,对周立波那代作家写出的《暴风骤雨》之类的作品嗤之以鼻。有的崇尚西方理论,我对各种站位和论辩都尽量去理解。我后来形成并一再重申的认知是,每一个生命都无可逃遁于所置身的时空环境,因此,以大悲悯的情怀作为理解的前提,是必要的。我自省,如果我在那个年纪没有成为中学教师,我很可能也是红卫兵,并且斗人不疲。如果我是周立波,我多半也会在年轻时参加左翼作家联盟,后来投身红色根据地,土地改革时怀着满腔激情投入斗争,然后以深厚的积累与饱满的笔墨写出《暴风骤雨》那样的作品,再后来,明明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却听命一种高于生命体验的原则,又去写出《山乡巨变》之类的卷帙。周立波还算幸运,他没有死,他被斗得只剩一身脏衣服,依然向往liberty,他原名周绍仪,立波这个笔名,正是那英文名词自由的译音。
我见到周立波时,他已经平反,已经liberty,但是,显然,还有诸多遗留事宜有待处理。而且,那时候,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没有召开,“两个凡是”的阴云还罩在头上。虽然我已经不是第一个找上门跟他约稿的编辑,但是,那时候上面还并没有明确像他那样的,特别是划过“右”的作家的作品,是否能公开刊发。我们这些编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良知,主动向这些作家约稿的。
周立波渐渐对我建立起信任。我跟他讲起十几岁的时候读《铁水奔流》的印象。他严肃地说,那部长篇艺术上粗糙,如果能够再版,他想做比较细致的修改。又微微一笑:“时间哪里还够哟?这不是,你也来约我写新的。”我提到读过林蓝的《杨永丽和江林》,还有拍成影片的《祖国的花朵》,他似乎惊异我连林蓝的作品也熟悉,我说来这里也是想跟林蓝约稿,他告诉我林蓝有事外出了。和现在许多人只知道比作家周立波小五十九岁的同名清口明星一样,现在有的人也知道林蓝,不过是比写《祖国的花朵》的林蓝小五十一岁的广东女画家。
我还跟周立波提到,读过由他翻译的、苏联作家肖洛霍夫的《被开垦的处女地》。他说,作家最好至少掌握一门外语,能直接阅读原著,对于自己的写作,肯定有好处,他鼓励我学外语,告诉我:“口语对作家不那么重要。你能读懂就行。建议先在读上下功夫。”我说我喜欢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以及改编拍摄的那部电影,他沉吟一下说:“我们把他批得好惨啊。”我心里想,肖洛霍夫可没有你惨,人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呢。
我跟周立波的约稿,没能开花结果。他在“文革”后写出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湘江一夜》,大概在我去他那里的时候已经成型了,但是他没有交给《十月》,后来刊发在《人民文学》上。那时候我已经和林斤澜熟悉,大哥相称,见面时总不免把酒论文,他对我说:“周立波文笔老辣,写湘江战役,很有戎马倥偬的味道。”坦率地说,我读后只为老作家有新作品高兴,并没有更多体会,经林大哥点拨后再读,才觑破其叙事策略与遣词炼句的功力。
转眼到了1979年,恢复活动的中国作协举办了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奖活动。我和周立波都在获奖名单中。我期待着跟他在颁奖活动中邂逅,但是他因病难以出席。就在那一年秋天,他溘然而逝。
作家和作品被人淡忘、遗忘,是很正常的事情。在历史的大筛子里,每个时代,只会有少数的前代作家、作品,跟簇新的作家、作品,留在筛面上,依然被读者关注、阅读。簇新的作家也会变成老作家,一时热闹的作品也会冷寂,从历史筛网的筛眼里滑落。当然,也有那样的现象,就是已经被筛掉的作家、作品,因某种机缘,又被拾回到筛面上。历史的筛子随时都在摇动。如果还没有被漏下筛眼,就依然创造吧。
2015年1月31日 温榆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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