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
苏州是怎么回事,我至今是一笔糊涂账。这个被国人称做“天堂”的城市离南京并不远,我造访过很多次。可是,尴尬就在这里,游历的次数越多,我对这个城市的记忆就越是模糊。为什么呢?因为我一进入苏州就“调向”。就说拙政园吧,我前后去过三次,它的大门分别是朝东的,朝南的,朝西的。哲人说,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是的,我就不能走进同一个苏州。我想起来了,每一次去苏州,苏州都在下雨,雨是惆怅的,苏州的雨尤其是这样。我记忆中的苏州从来就没有一缕阳光。天堂似乎就是这样,岚霭环绕,水汽漭漭,其间你来我往。人们幸福,却惆怅。还是曹雪芹说得好,他老人家只用了十个字就给我们描绘出了人间的天堂: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很抽象。正是得力于这样的抽象,苏州反而具体了,我不再相信我曾经去过苏州,我只相信苏州就是这样的,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苏州在下雨,苏州的人幸福得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所以就免不了惆怅。
苏州我是写不来的。我写不来胥门、盘门,写不来吴门桥和万年桥。写不来不要紧,我就做一个游戏。我搭了一大堆的积木,是一座城池完备的古城。在高高大大的城墙上,有许许多多的门。这些门分别是范小青、苏童、叶弥、朱文颖、荆歌、陶文瑜。我相信朋友们一定会同意我的这个创意,要想了解一个城市,从一个作家入门,怎么说也是一个节俭而又有效的好办法。
好吧,那我就来谈一谈“文瑜门”。
文瑜门,男,大头长发。生理年龄中年,心理年龄不详。这个不详带有这样的性质——充满了弹性。文瑜兄其实是带有一些“老”苏州的况味的,主要体现在他的好玩,好恶的好。苏州人必须是好玩的,玩什么呢?什么都来。玩烟,玩酒,玩美食,玩字,玩画,玩山,玩水,玩牌,玩楚河,玩黑白子,玩口齿,玩时间,玩手气,玩智,玩厚道,玩刻薄,玩一方天地。我没有见过比苏州人——这里也就是文瑜兄了——更好玩的人了,一切都是真的,一切也不是真的,都可以放在手里,把玩把玩的。文瑜兄爱趣,爱趣的人就必备了玩的心态,这就舒展和旷达了。他是一个玩家。要想做一个真正的玩家,你就不能一味地“老”,你还得“小”,得配备几分的童心。你得甘心让愚蠢的人欺负那么一下子,这就好玩了,是好坏的好。是的,文瑜兄好(好恶的好)玩,好(好坏的好)玩,每次到苏州,虽则分不清东西南北,文瑜兄我是要见一面的,我想和他玩一玩,斗斗嘴。我喜欢他厚颜无耻的笑。很坏。骨子里还是厚道。
和陶文瑜一起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看他写字。他的字是好的,不过,也没有达到他所自诩的那个好。陶兄一拿起笔来就醉了,陶醉得不行。我见过许多自吹自擂的人,老实说,让我恶心。可我还是要老实说,文瑜兄的自吹自擂一点也不让我厌烦,相反,我觉得可爱,关键是没有叫卖的成分,味道好极了。一个人在陶醉的时候把自己放大一些,就如同一个孩子骑着竹马,再怎么天马行空,也是叫人欣喜的。文瑜兄的身上其实是有几分古风的。他的身上具有“整旧如旧”的气息。一个人,抵挡时光的进入终究是一个愚蠢的办法,整旧如新当然恶俗,可整旧如旧就让人熨帖了。写到这里突然就想起了一件事,去年,我和文瑜兄打过一次牌,输了,同时输了二百钱。文瑜兄怕我经不住这样的打击,旧年的年底收到了他的小小的尺牍,他是这样安慰并祝福我的:
“飞宇:文章章章好牌局局局赢文瑜”
事实上,前年旧年的年底,我也收到了文瑜兄的小小的尺牍:
“飞宇: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你还是要好好的文瑜”
说不上什么大感动,可我的高兴是真切的。每年都有旧年的年底,在这个现代化的数字的世界里,一想到“文瑜门”里要飞过来一张毛边的宣纸,我总有一个小小的盼头。文瑜兄的这个古意盎然的“行状”让我有盼头。我就悄悄地爱着我的生活,悄悄地守候着。
“磨墨写字”陶文瑜书画作品展3月14-15日在苏州人民路148号苏州文联展厅举行。
——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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