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琳
十三层高楼上,六岁的姨外孙占领了阳台,把那里当做了他的指挥舱,“左满舵,右满舵”地叫个不停。客居的我向来是他的玩伴,此刻站立一旁,俨然成了他的大副。于是,整幢大楼就真好似一艘大船,正缓缓前行——我甚至仿佛感觉到它轻微的晃动。举目望去,只见前方“大船”林立,拥堵逼仄,倒像是已接近港口。趁着“船长”在忙乎,我透过“大船”之间的空隙想要搜索“往日踪影”,结果竟毫无所获。忽然有一种感觉:我所熟悉的那个城市已经沉入水底多年了。那连成片的青瓦屋顶,眼下人们涌向黔东南苗寨去看的青瓦屋顶;那青石板红石板铺成的街巷,眼下人们涌到古堡青岩去看的街巷;那街面上雨后积成的小水凼,放学回家路上赤着脚在那儿戏水的小水凼;还有那木板房,老祖母正倚门而望的木板房……
——以上是几年前记下的一点感触。那点感触,似乎可以说成是“身在故乡还思乡”。不过我其实没那么“文艺范儿”。我想表达的,虽然确有几分怀旧之情,但更多的倒是一种惊奇:那个在我记忆中那么清晰、那么完整地保留着的小城,这些年怎么就从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呢?
1980年我到北京上学时已33岁,算不得“少小离家”;此后几乎每年都回贵阳探亲,也说不上是“老大回”。只是每次来去匆匆,且都是寄居在兄弟姊妹的家里。那光景,一多半倒像是在做客,连父母家人的态度都透着几分客气。回来之前,常接到家人朋友的电话(最初是电报):几时回来?回来之后,寒暄中又总是有一个必被问到的问题:几时回去?来来去去都是“回”,就这样“回来回去”地跑了有三十多趟。三十多趟不算多,但三十多年却已过去了。人道是,弹指一挥间。老了,退休了,索性逃离雾都,回家乡来住。这不,已经老老实实地连续住了一年多时间。三十多年来第一回从头到尾经历了故乡的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寒来暑往,季节变换的点点滴滴,唤醒了许多沉睡已久的记忆。这才知道1980年那一别,其实也是一个“阔别”。
长住当然是住在自己的居所了,但做客的感觉却仍旧没有离开过我。我总觉得自己好像某个笑话里的那位醉汉,当另一位醉汉问他“请问这天上是太阳还是月亮?”时,他的回答竟然是:“对不起,我不是本地人。”我真的不像是本地人。最直接的证据就是,我已经不太认识这个城市。大十字还叫大十字、喷水池还叫喷水池、中华路还叫中华路、中山路还叫中山路……但街面和街两旁的建筑物都已面目全非,即便那些僻静的小街巷也莫不如此。就说我童年居住多年的河南街及蜿蜒相连的红石街,如今也还在,只是一幢平地而起的大楼已经基本取代了两条街上所有的原住房——不管是简陋临街的木板房还是砖墙围成的“深宅大院”。那些当年可助我们“躲猫猫”、“打游击”的曲折幽深自然也都荡然无存了。这些变化当然远非始自今日,早些年我回来就已发觉,眼前的景象几乎是一年一变。有一回我在出租车上被转昏了头,不得不虚张声势地警告司机师傅:“我可是老贵阳哦!你不要想蒙我。”那位师傅不急不恼,笑嘻嘻地说了一句:“你是老贵阳不假,不过,怕是也有几年没住在这里了吧?”
我自认为“乡音未改”,但贵阳乡亲们的“乡音”却在改。年轻人和孩子们自不必说,他们的有些词汇不是从口语而是直接从课本或电视中学来,发音难免会向普通话靠拢,最常见的是声调(四声)上的靠拢。随便举一例,打游击的击字,我们小时候都读作阳平声(第二声),现在的孩子们却读作阴平声(第一声),所以在我听来就成了打油鸡。与孩子们对话时,此类事例并不少见,有时候对话会因此被卡住,须得有脑筋急转弯的本事才可继续。后来我发觉,我的同代人中也时常会有这种发音上的改变,只是他们不自知而已。有一次一位熟人打电话约我们同去看电影《非诚勿扰》,但他把那个勿字按普通话发作去声(第四声),而老贵阳话原先的发声却是阳平声(第二声)。我因此半天反应不过来,脑子里出现的竟是“飞城雾绕”四个字。还有一个例子或许更值得一说。现在的贵阳话里,做字(无论老少)都已统一发作zuo(去声)了,而我们过去的发音却是zu(去声)。我寻思,这个字在近三十几年来或许是“谈业务”时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字,变为更通用的发音也是势在必然?这些年的贵阳城,慢说来“谈业务”的,即便是长住于此的居民,都可谓来自五湖四海。单说我们现居的小区,南腔北调,什么样的乡音没听见过?于是,带着各种口音的普通话也就随处可闻。耐人寻味的是,小区里的儿童全都说普通话,且都比紧跟他们身后的阿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要说得好。不由想起我的童年时光,学校提倡说普通话花过多大力气?一度几乎成为一个政治任务呢!记得我们学校有一个同学坚持说了几个月,得到的表彰就有如“劳动模范”或“学习标兵”。不过,那样的推广竟每次都是以失败告终。而今呢?只怕快有人会以“文化”的名义呼吁保护贵阳话了吧?
其实,近代以来的贵阳差不多是一个移民城市。我就是两岁时才随父母迁移过来的。我记得,直到上小学,我才真正学会说地道的贵阳话。可是后来又发觉,老一辈人中有一些“老贵阳”,说着乡土气更重的“老贵阳话”。语言的变迁远非始自今日!只不过眼下的变化确实比较急剧,原先历经几代人才能出现的变化,如今却好像在十年、二十年间即可完成。夸张一点说,我现在保持的“乡音”,就已经可以被认为是一种“老贵阳话”了。不是每一代人都有幸亲历这种急剧变化的。我因此竟有些着迷于追踪这种变化,没事就偷偷琢磨一些方言词汇发音的来龙去脉。
去年,旅居美国的儿子回来探亲,我对他说起我的这种晚年新爱好,有意想跟他“分享”一下我的一些小成果。没想到儿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是有乡土的人,我是没有乡土的人。”我听后心里一惊。这才意识到,我一向自以为“四海为家”,但实际上怕还是装着一腔乡土情怀。而儿子呢?六岁跟随我到了北京,此后又从北京到武汉、从武汉到北京地来回折腾,最后竟自己折腾到美国去了。他在家中倒是一直说贵阳话,但在贵阳却没有任何同学和朋友,所以回来后连做客的地方都很有限。我不禁自问:此生我是不是欠着他一个“家乡”呢?儿子自己显然不这样想。回到美国给我来信时,他用两句打油诗表达了他的不在意:“天涯何处是我家,麻省秋天顶呱呱。”随后又说:“这是一个选择:是认同你的酋长,还是认同你的理性。”我想他说的也没错。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只认同自己的酋长,我这个做父亲的又怎敢让自己的儿子漂洋过海?万一他遇到吃人生番该如何是好?于是我提笔回信道:“理解你的浪子情怀了。告诉你一句话,马克思早就说过:我是世界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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