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去一座陌生城市,人们见面一开口,你哪里人?话题得以延续,双方继续交流而不觉尴尬。我调去北京工作时,老板出门迎接,身后跟着酒店大佬。初次见面,大佬握手极欢,问一句,你哪里人?父亲太原人,我话讲一半,大佬打断,啊,老陈醋!仿佛我的家乡,就只有老陈醋。
每次回太原,住不几天,肠胃开始闹别扭。面食之乡,一日三餐无论丰简,吃到最后,必须来一碗面,拿我奶奶的话讲,“没吃面那能叫吃饭?”但真是奇怪,我 始终是吃不惯。我开始想念上海的小点心。在北京工作那几年,酒店有个老客户。一个久居北京的老头。上海人。喜欢喝黄酒。总是一个人。据说是个画家。有人问 我,他的画咋样?我答不上来,没见过呀。老头不入冬不会来,来也不多喝,黄酒一瓶。喝完走人。下酒菜很简单,老醋花生、卤鸭下巴,有时是两段鸭脖,或一例 (四分之一只)白斩鸡,一盅汤,一碗饭。角落里定点位子,他坐下来,拿纸巾把筷子上上下下抹一遍,杯子斟半满,端起来抿一口。虽说来北京多年,一开口,还 是上海味道。我不忙时跟他闲聊,大冷天上酒店,不嫌烦呀。有一次,我一太原朋友到北京出差,安排他们坐一起吃饭。老头一开口,你哪里人?太原人性子急,喝 酒讲速度,坐到一处就是兄弟,来,走一个!一杯落肚。白的。上海老头笑一笑,讲,这个我吃不来的。照旧慢慢喝,抿一口,夹一粒花生米。太原朋友偷偷跟我撇 嘴,那也能叫喝酒?前阵子,这太原朋友来上海办事,我特意请几位本地朋友陪吃饭。太原朋友又想起北京那顿饭,他说,咱今天换小杯,上海人喝酒讲究精致嘛, 入乡随俗。我笑一笑。那天一桌八个人,八只小酒杯排一溜。席间有位上海朋友,曾在东北插队十年,酒量了得,他全权代表尽地主之谊。举杯起立,说,欢迎远道 而来的朋友,先干为敬啊。一仰脖子。再满上,对着太原朋友讲,陪酒要陪好,好事要成双。干了。第三杯,上海朋友讲,三杯过后尽开颜啊。连干三杯后,他又开 了口,太原我熟悉的,酒桌上讲究开场打通关,对吧。接着按顺时针方向开始敬在座其余客人,每人一杯,再连干七杯。太原朋友就有点发懵,满脸疑惑。我偷笑。 推杯换盏,酒过半场,大家渐渐熟络,太原朋友终是不死心,他凑近跟前,小声问那位上海朋友,你,到底哪里人?
我爸偶尔来上海小住。上海面食多 讲究汤头,面条口感硬滑爽口,我爸吃不惯。住不几天就开始抱怨,这是啥面条,吃一口嚼半天,费劲。那年全家去逛世博会,才到吃饭的点,我爸吵吵着吃面吃 面。要吃山西面。山西面馆这里有吧?我妈就笑,天天吃顿顿吃,一年到头吃不烦,面条有啥好呢。我爸回一句,山西媳妇做了几十年,咋能不喜欢山西面食?我妈 哭笑不得,讲,要不是当初年纪轻,热情盲目,一门心思响应号召。我笑。真后悔当初没听你外婆的话,我妈瞥我爸一眼,害我一年到头上海太原两地奔。记忆中, 我妈天天烧饭烧两样,有米有面,各吃各的。
流光易逝,光阴荏苒。回上海眨眼已十年。我隔壁邻居是个热心肠女人。有时晚饭时间,叮咚门铃响,一 开门,女人端了一碗馄饨站门口,快吃快吃,荠菜肉馅。心里小小感动。我奶奶常说“还碗时不能空着”,我于是常常装一碗山西大红枣或是纸皮核桃,聊表谢意。 女人笑眯眯来一句,客气啥呢,乡下人讲究就是多。我一呆。这女人称外地人通通乡下人,言语间满溢优越感。我上海话听就完全没问题,讲仍是讲不好。当年在北 京,我们酒店凉菜间老大从上海来,苏北人,从老家带了一帮小弟。我常跟他学讲上海话。以至现在一开口,我妈就笑,洋泾浜。一餐结束,大家坐休息室里聊天。 凉菜老大讲,某某酒店后厨一帮人,一夜之间集体消失,我的乖乖,说着说着来一句,这种事情,也只有北方人做得出,上海人不会的。二锅师傅在边上面露不悦, 回一句,瞎他妈扯淡,这跟哪哪人没半毛钱关系。两餐间这段时间,若非外出,大家通常就穿工作服小憩一会儿,凉菜老大从不穿工服,他一定要换上自己的便装。 有人小声咂嘴,看看看,皮鞋头那么尖,裤管瘦得像鸡腿,流氓腔。有人哧哧笑,上海小瘪三。有年国庆节,老板从花窖买来许多花,通通小盆栽种,蓝白红紫,颜 色缤纷。凉菜老大扫一眼,讲,这种花,上海路边或公园里常见呀。边上立马有人鼻子哼一声,上海人脑门上是不是也贴着金丝标签啊,整天上海上海,得瑟啥,你 干嘛来我们北方挣钱?后厨大小档口分门别类,师傅加小弟,不下一百几十号人。凉菜老大祸从口出,凉菜间十几号人渐渐被孤立,除了工作时各行其道,各尽其 责,此外大家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回上海后不久,听说他也被迫辞了职。
每次回太原,我都要去山西作协走走看看。有次《黄河》杂志社社长刘淳请 饭,作家张石山,山西文学院主席张锐锋也在,在座的老师有的不熟悉,刘淳介绍,这是上海的王瑢。我笑笑。想到在上海,有时去上海作协办事,熟悉的老师给不 熟悉的老师介绍,这是山西的王瑢。那天酒过三巡,一时兴起,张石山忽然立起,说,我唱几句山西作协会歌,欢迎上海来的王瑢。大家鼓掌。是一首山西民歌。山 西人把心爱的人叫“小亲亲”,感情再深,叫“亲圪蛋”,一开口,“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圪膝跪在那石头上,呀,小亲圪蛋”。大家齐声附和。人手一双筷子, 敲桌子敲碗,节奏叮当,场面欢闹而热烈。不知为啥,我时不时会出现瞬间大脑空白,盯着眼前这场面,头顶处一个声音萦绕反复——你是哪里人?你是哪里人?哪 里人?哪里?哪里?哪?哪?哪?这感觉陌生又熟悉,来了又来,来了又来……
文/王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