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美国看了两家朋友,他们的情况真是大相径庭。
在旧金山见的这一位,是在他开的便利店里面。他脖颈上皮肤松弛,略带疲倦的眼睛中露出光亮。给我们讲他的故事时,他时不时叹气,却又猛地把头抬起,肢体语言透出一丝悲怆,一丝倔强,一丝不甘。
他曾经是国家的机关干部,妻子出来留学,他也跟出来了。为了给妻子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为了抚养留在国内的儿子,他什么活都干:在餐馆里煎油锅,到人家里帮工,开着货车在山路上盘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赚钱,赚钱!有时夜里突然惊醒,想到当下的处境,想起以前在国内的悠闲生活,心里像被挖了一块似的痛……妻子拿到学位了,他刚要喘口气,却遭当头棒喝——妻子失联了,跟人走了!如天崩地陷一般,他晕了!他来美国为了什么?他吃那么多苦又为了什么?仇恨的怒火在胸中燃烧,他认定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冤屈、最悲惨的男人。他走进一家枪支店,看了一把把长枪短枪……但我的朋友终究是一个理智的人,他又从这家店里走了出来。他用酒用叹息慰藉受伤的心,久久的,直到终于平息下来……
他依然是拼命地干活,他不能沉沦啊。终于,儿子长大成人、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了,他也重新挣得一份可观的家当。
旧金山是座美丽的城市,九曲花街充满了浪漫的气息,渔人码头的海蟹、龙虾发出诱人的香味……可是这一切都和我的这位朋友无关。他终日经营他的便利店,没有休息天,没有节假日——如果这样规模的店在中国,至少会有三人经营。可是朋友的店不一样,里里外外,站柜台、盘货、进货、上柜、结算、做账,只有他一个人。我简直不敢想象,问他,他惨淡一笑,说:我命苦呀。
我这才知道,他和现在的太太又发生矛盾了。他的第二个妻子是回中国找来的,也是个知识女性。以朋友自己的话来讲,他把妻子带来的女儿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他要重新焕发生命的活力,建立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可是事与愿违。当他心目中的新家庭显出雏形的时候,太太和他的隔阂也越来越大。或许因为年龄的差距,或许因为他太专注于创业,而忽略了女人的细腻丰富的感受,没有人说得清,用女人的话说,你以前对我狠巴巴的,现在让你也尝尝滋味。于是,就有无穷尽的拉锯……为了下一代,他们暂时不离婚,但有关夫妻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后来,女人搬走了,他一个人蜷缩在他的便利店里,不断叩问自己,为什么上天要如此折磨我?幸好,这次发晕的时间比第一次要短得多。很快他有了新的计划。他和我们谈起他的新创业时,眼睛又亮起来了……
离开了旧金山,我们飞往明尼苏达,黎明之前到达机场。来接我们的朋友眼睛高度近视,我再三请他天亮之后再来,可是他不愿我们在机场坐等,还是夫妻俩连夜赶来了。我们的车在广阔的土地上奔驰起来,跑着跑着,天的颜色变了,东方的一块慢慢地亮了,红了,云彩摇曳起来,太阳喷薄而出,那是无限广阔的天空和原野,和海边看日出的效果差不多。我们争相说话,开怀大笑,欢声笑语在车厢里回荡。
许多年前,他们是和我一起下乡到黑龙江的知青。女生的父亲是上海市公安局干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男的出身普通的工人家庭。起先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后来,大批知青离去后,爱情就懵懵懂懂地来找他们。婆家人的质朴、善良让人感动。孩子生下来,一家人满心的欢喜,婆婆常常将孩子抱在臂弯,不肯放下。
我在美国的时候正值夏天,我们坐在朋友房子前的大阳台上,眼前是他们独用的大片草坪,松鼠在蹦蹦跳跳,不远处有棵大苹果树,朋友说,再过一个月就会结满果子,兄弟姐妹几家人都吃不掉。再过几个月,这里的景色将发生巨大变化。那时,冰雪将覆盖大地,举目四望,眼前会是一个晶莹洁白的世界。
刚来美国时,他们在一个包装厂工作,工作不轻松,要不停地搬东西,不停地走动。上下班开车要开很久,还要走夜路,其中一段路没有灯,只好用汽车的灯光来劈开坚冷的黑暗。有时路旁还会突然蹿出一头鹿,吓人一大跳。他还多次翻车,车曾经翻到雪沟里,四轮朝天幸好人没有受伤。路过的车子停下来了,钻进车来的是美国人,二话不说,把他拉出了车子……
他们就这样平静而安稳地干了许多年。忽然有一天就不想干了。尽管厂里一再挽留,可是妻子坚决不让她的先生再干。她说,我们应该退休了,应该停下来了——他们的生活中有太多的动荡,现在终于有权利享受了。他们有一座温馨的木屋,当时买得很便宜,在我看来,足够宽敞、明亮、充实,小客厅里摆满了各种艺术品,都是从美国各地淘来的。天气好,他就去钓鱼。有时钓了满满两桶,吃不掉,就送给亲戚朋友。到了漫长的冬天,他们就在屋子里生起火,看着窗外茫茫的白雪,想起黑龙江的冬天和明尼苏达的寒冬真的很像;想到许许多多往事,想到许许多多朋友……
回国后,我也常常想起在美国的朋友们。他们来到美利坚大地,一定是来寻找幸福的。然而,幸福是什么,他们找到幸福了吗?他们的现状,很难给出答案。我相信,真正的答案在他们的内心,藏得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