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元
一个深秋寒凉的夜晚,夜气由室外渗透到屋内,又扩散开来。大地万物皆已沉沉睡去,连夜游的动物也悄无声息。我不由得想起鲁迅一九三六年逝世前度过的那个大病初愈的夜晚。那年中他在病榻上前后缠绵了三个多月,六月里几乎一整月卧床未起。八月下旬病况稍有好转,二十三日就写下了《“这也是生活”……》一文,记述病情有了转机后的一天夜里,他醒来了,喊醒了广平,给他喝了几口茶水,还让她把电灯打开,说是要“看来看去的看一下”。
然而,许广平似乎并未听懂,以为他在病中说胡话,给他喝完水后,徘徊了一下,又轻轻躺下了,没去开灯。接着,就是如下一段文字:“街灯的光穿窗而入,屋子里显出微明,我大略一看,熟识的墙壁,壁端的棱线,熟识的书堆,堆边的未订的画集,外面进行着的夜,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我存在着,我在生活,我将生活下去,我开始觉得自己更切实了,我有动作的欲望--但不久我又坠入了睡眠。”情境的描绘,内心的剖白,平静写来,真挚,深邃,生动,感人至深。
这是鲁迅思想与人格的一个鲜活标记,又是他作为现代知识者迥异于古代士大夫的一个根本分野。在从古代士大夫到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谱系中,范仲淹的“先忧后乐”,王维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与鲁迅的“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是三种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态度和价值选择。士与知识者之是非、荣辱与功罪,皆在其中。
鲁迅作为现代知识者的卓越代表,彻底走出了“兼济天下”或“独善其身”的士人传统老路。范仲淹之辈杰出士大夫,尽管忧君忧民、独不忧己,但无论在“庙堂”上忧“民”,还是于“江湖”上忧“君”,其忧乐仍系于“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大一统的皇权专制制度。王维一流“世事浮云何足问”的离世绝俗、超迈闲适的“高人逸士”,逃避社会人生,不过是在自造的幻影里寻求虚妄的精神慰安而已。
而既疏离庙堂又远避江湖的鲁迅,则始终以独立的精神人格、独立不倚的文化风骨,不依附于任何政治集团或社会势力,牢牢立足于、扎根于古久辽阔而又苦难深重的华夏山泽大地之上,特立独行、刚毅坚卓地奋战、抗争与前行,承载着、牵系着生活于这块土地上的大众的愿景、忧喜和爱恨。
诞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现代知识者,背负着古老沉重的历史文化传统,栉沐着欧风美雨,面对惨淡人生和淋漓鲜血,坚韧蹒跚地走上了三条不同的道路。“五四”退潮后的胡适和周作人,逐渐背离了“五四”精神,蜕变为新式士大夫,所走的依然是范仲淹、王维式的旧道。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之父”鲁迅开辟的道路,自然是一条更加艰难曲折的人生长途……
2015年11月6日于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