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燕
在贝尔格莱德读书的一个好处是,这里仍处处留有帕维奇的气息。通往卡拉梅葛丹城堡的路上,看到贝尔格莱德大学哲学系画满涂鸦的院落,帕维奇的哲学教授身份突然就落到了实处,二楼有他的办公室,现在一幅白底红字的横幅挂在那里。教授他常年研究的就是巴洛克哲学。走过米哈罗伊大公铜像,稍微一拐弯,就看到他的出版社了。在旁边的旧书店里我找到了一本《哈扎尔辞典》的初版旧书。在贝尔格莱德旧犹太区的一栋灰白色的老公寓楼的一楼,还有他留下的家。
他的家,进门就看见传说中帕维奇的写字桌--写《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风之内侧》、《永恒加一天》以及《第二躯体》等等晚期作品之书桌,我凭着那张普通转椅下的一小片被轮椅轮子磨损的地板,认出这是帕维奇留下的写字桌--我读过一篇报道,里面提到过这一小块磨损的地板。
仍旧美艳的帕夫人预先点亮了这张桌子上的灯,它洋溢着一种一直都还在使用着的温暖,一种女性使用的写字桌的温暖气息。不过,帕维奇写《哈扎尔辞典》时用的桌子更为精美华丽。那是一张古色古香的翻盖小写信桌,巴洛克时代,这样的桌子通常放在起居室的角落里,给脸上点了一粒苍蝇痣的女人专用。这张书信桌做工精致,桌脚有完美顺滑的曲线。桌子里秀气的浅抽屉后其实带着些暗道机关,拨动藏在抽屉后的木档,就从里面扣住了抽屉,外面打不开了。这张桌子的小抽屉里放着帕维奇在卢浮宫商店里买的一把巴洛克式的单柄镜子,卢浮宫藏品的复制品。
桌上老式的烟斗座里稳稳坐着他的烟斗。这个沉重古老的烟斗随着《哈扎尔辞典》的作者肖像在世界各国的读者眼前流传。这次我才知道,他烟斗里的烟丝都是在他办公室不远处的一座院落里的小烟纸店里买的,许多年来那家烟纸店是城里很少的几家有营业执照的烟草店,其实那家店就在PROSVETA出版社旁边的一个院落里。店老板喜欢帕维奇的原因并非他是有名的塞族作家,而因为他是个好烟民,每个星期都准时来买上等的烟丝。用右手搓了一辈子烟丝的男人自然是精通烟草的。“我没把他当成一个伟大的作家来看待,来我这里的人都是烟民。”烟店老板说得很实在,把帕维奇从一派巴洛克风情中拉回现实之中。
照片上的帕维奇令我想起波兰团结工会的瓦文萨,东欧男人的宽面颊让他的眼睛显得小而格外炯炯有神。在前去访问他的人的观察里,他开车时会逆向行驶,他走在路上要是被人认出来,就假装没发现。
“你知道,米洛拉德其实是非常柔软的男人,他身上甚至有种像少女那样柔软明媚的气息,他比一般女人还要柔软,所以孩子们都喜欢他。”帕夫人拿起那柄镜子来递给我。还有一支翠绿色的羽毛笔,帕夫人说有时帕维奇先生也有这种古老的羽毛笔写作。帕夫人指甲上涂着鲜艳的蔻丹,握着羽毛笔时指甲鲜艳欲滴。
帕夫人也将帕维奇写作《哈扎尔辞典》前用的笔记本拿来给我看。其实那是一本《塞尔维亚现代辞典》的空白样书,灰白色的硬封面,上好的字典用内文纸。当年帕维奇在出版社的编辑那里看到,就问编辑讨了来。帕维奇一生用过许多笔记本,各种各样的漂亮本子,可他就是不用全世界知识分子都喜欢用的黑面子MOLESKINE。到准备写《哈扎尔辞典》时,他特意选了这本辞典样书当记事本,一千多页。他用掉了大部分空白的页码,写下各种段落,短句子,几个潦草的词,连他的夫人也辨认不出的缩写,涂鸦,像普希金般的侧面自画像,等等。每个段落起始时,他都画一个十字。我想,他心里觉得自己也是圣人基里尔那样的人,他要用这部小说绘制塞尔维亚真正的历史面貌,就像基里尔兄弟为塞尔维亚人建立了自己的基里尔文那样。
辞典令一些重要和基本的东西永恒。我想这也是帕维奇的心思。
帕维奇喜欢用各种各样的笔记本记录灵光闪现的时刻,他的笔记本大多有点花哨,帕夫人将它们堆放在他桌子上的时候,好像那不是长得像瓦文萨的塞尔维亚男人,而是个热爱收集漂亮本子的女孩子。帕夫人轻俏地笑了笑,说:“我就是说他其实是个内心非常浪漫的人呀。”写作《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时,他用的记事本上嵌着一些镜片,好像拉贾斯坦邦传统旋转舞娘裙子上的亮片。
本子堆里,有本极为普通的薄本子,好像中学生的作业本那样。那是1999年的。那本本子只用了一页,那页纸上只有一行字:“3月,轰炸开始了。”
这行字再次把他从巴洛克风情中拉回塞尔维亚幽暗的新历史中。他那年已经七十岁了,没能像安德里奇那样在轰炸声中写出杰作,他的心脏开始衰弱。
“他如何度过轰炸的呢?”我问。
“平静。因为这里是历史街区,米洛拉德认为这里会很安全,所以晚上轰炸时我们就在家里。他经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轰炸,有经验。他总说不要紧,要我们都放轻松。”
帕夫人走到饭厅到起居室之间的门洞处,将肩膀靠在门洞的墙上。她的微笑随即沉入一种耻辱般的悻然之中,这使她猩红色唇膏精心描绘的嘴唇变得更加触目。
“他说这里就是我们家最坚固和安全的地方,所以晚上轰炸开始后,我们就都待在这里。他就去厨房拿苹果来,削给我们吃。其实我们那段日子过得不错。但是轰炸过去后,我们就不再吃苹果了,腻了。”
那时,帕维奇正被多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哈扎尔辞典》对小说叙事结构的颠覆,使它渐渐被评论家们称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小说,也是唯一可与《尤利西斯》在小说空间塑造上比肩的欧洲小说。《尤利西斯》开拓了小说的心理描写空间,《哈扎尔辞典》开拓了小说的结构构造空间。北约连续七十八天的轰炸导致塞尔维亚最后在科索沃自治的条约上签字同意,十四世纪拉扎尔大公带领的塞族大军在科索沃黑鸟平原的血战之地,再次脱离塞尔维亚版图。帕维奇也随他的祖国一起,在世界的光亮喧哗之处渐渐消沉下去,很快就成为一个前南斯拉夫的作家,似乎是上一个时代的人。
随轰炸而来的经济制裁,使塞尔维亚成为一个深陷于南欧陆地的寂寞小国,开车几个小时即可以从南部国境线到达北部国境线。而那条现在贯穿全国的高速公路,就是当年奥斯曼大军进攻维也纳时的军用古道。
在古道旁,靠近科索沃的群山深处,一个山坡上,有个十二世纪的东正教堂。在那里穹顶壁上,斑斑驳驳的,能辨认出基里尔的圣像。那墙上湿壁画里,基里尔穿着残留着拜占庭蓝色的大袍子。他长着一张皱纹纵横的消瘦的脸和一对黑色的大眼睛,那是充满精神力量却毫无笑意的脸。这张脸又是似曾相识的,它出现在《哈扎尔辞典》的插图中。
在古老的东张教堂里,我按照东正教的习惯买了两支用柏树汁做的细蜡烛,点燃,插在一高一低的烛台中那个低矮的里面。那个矮的烛台是为已经去世的人祈祷用的。这两支烛,一支为给塞尔维亚人统一了文字的圣徒基里尔,另一支为将难以言说的祖国历史与现状统统装进一本小说做的迷宫里的作家米洛拉德·帕维奇,这是两个为塞尔维亚留下辞典的人,在塞尔维亚存在的最古老教堂里为他们点蜡,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