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1.我开始逛种子店。
在这之前,我从未有半秒钟往这个方向转过念头。其实它们就在我每天上班必经之路上,密密麻麻地挤在路边破旧小木屋里。
我不能造作地尖叫,仿佛武陵人忽逢桃花源,但汹涌的惊讶确实从天而降。原来我几十年里忽略掉一个多么复杂丰富的小宇宙啊。谷、麦、薯、瓜、菜,我搜肠刮肚把已知的所有能吃进腹中的植物都联想一遍,却不能及店里出售的冰山一角。“万物生长”,真不是个虚词啊。
不举一两个例子我已经觉得如鲠在喉了。
雪樱子,像个日本美女的名字,它是菜?是,嫩叶可煎炒煲烫,清香可口。它是花?是,顶部辣椒状花串艳丽热烈,香气远播。回家上网一查,顿时匍匐在地膜拜。不得了,它居然是出身高贵的金枝玉叶,原本只有皇宫里种植,专供帝王老爷和三千后宫佳丽每天食用,明末种子被吴三桂带到民间,百姓才得以尝尝。1678年美男子吴三桂病死湖南,距今已三百多年,而一颗种子在时光中已经行走了这么久,我居然还没吃过,甚至刚刚知道它的存在。
红秋葵,这个名字倒与翠花相似,本土化程度很高,但它是洋货,老家在非洲大陆,二十世纪初就已经由印度引入中国了--没有看错,确实是二十世纪初。超市里不是没秋葵卖,夏天时它打扮得像个大辣椒脑袋尖尖地出现了。我不会记错,这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外表明明是纯正的绿,却偏偏取名叫黄秋葵。没想到它还有一个更神秘的双胞胎妹妹,通身是绛红色的,美不用说,营养成分也更高,叶、花、芽都可以吃,还有降血糖和保护肝肾的药用。
我不是专程去买种子,没有穿得格外朴素。化了淡妆,穿着皮鞋,提着皮包,这都是平时上班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偶尔参加会议或者有什么应酬,会换上裙装和高跟鞋,如此而已。中途拐进种子店都不是提前规划的,很突然,车过店前时,脑子抽一下,就猛地踩下刹车,然后揣着一肚子冲动热腾腾走进店里。
在“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流行了这么多年后,我却从来没在种子店获得过春天般的温暖。如果是经过一线化妆品或服装专柜,店员会立即笑脸相迎,试图做成一单生意。种子店老板却不会,以他们职业经验判断,来的最多只是一个玩票的,根本没必要浪费热情。而且与其他顾客不同,我在店时间偏长,还把老花镜戴上了,看上去就有了进图书馆打持久战的架势。一个个书本大小的包装袋上都印有种子名以及它们长成后的照片,我久违的求知欲就被勾上来。拿起这包看看,又拿起那包瞧瞧,饥渴得如同小时候翻看小人书。店太小了,有限的空间被我霸去,店主当然心生不满,他那张脸黑得都可以当泥土播撒种子了。
在百货购进衣服鞋包后,它们只会一天天陈旧过时,而购种子却可以从走出店门起,就开始一个激活新生命的伟大历程。那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店主脸再臭,我也会像个诚恳好学的小学生,拿起每一袋种子虚心求教:何时下种?是否爬藤类的?多久有收成?需加什么肥料?要不要天天浇水?怎么防病虫害?店主应付性作答,神情与语气都越来越传递一种信息:快走快走别打扰我。
小学生才承受得起公开的轻慢、训斥甚至谩骂,眼泪一抹又大呼小叫地兴奋,这是成长养分的一部分。自尊心这东西是在岁月的更替中一年年增厚增强的,即使活得再气喘吁吁,毕竟已经多呼吸到几口空气,老脸就有了又脆又酥的凛然。我的意思是换了其他地方,“别惹老子”的表情我在肚子里也早备下了,随时可以拿出来当武器予以反击,可是在这里我却无所谓,脸皮噌噌噌地在增厚。无非别人一个大麻袋种子扛着就走,我最多买一小包却赖着不动,又没偷没抢,你还能拿开水泼走我?
这真是一种好修养了,回头看都能吓自己一大跳。要是能够对凡事凡人都这么波澜不惊,人生就进入一个多么刀枪不入的强悍境界啊。可惜一走出破旧的店门,踏上簇新的刚倒好柏油的马路,五光十色摆在面前,内心又不可扼制地随之摇摆晃荡了。
2.我终于还是避开那些陌生的菜种,选择的都不过是茄子、豌豆、苦瓜之类的通俗角色。难道有隔阂感?或者因陌生而恐惧?再就是初次种植没有经验,还是找眼熟的下手比较有信心?
把一包茄子种子都撒到一个盆里,盆太小,苗出来后挤得像求职市场里的大学毕业生,满脸是怀才不遇的怨气与对未来不可确定的忧心。这我能理解,连忙谨慎挖起,一棵棵移种到大盆里。茄子不是树,却有树的雄心,或许它们前世确实是从树界转胎来的,总之是蔬菜中长势最有气魄的,挺立宏伟,分枝磅礴,一颗小女子的心却壮阔出女汉子的体魄。我在长方形紫砂盆的四个边角种下四棵,尽可能拉开距离,为它们各自留足张牙舞爪的空间,几天后其余三棵还怔怔的未回过神不知该怎么长,另一棵却呼呼地拔节长叶,转眼间已像老大,八面威风俯视左右侏儒。我惊见它如此气吞万里如虎之势,一赞三叹地投去赞许的目光,水也往其身多浇几遍,生怕辜负一个旷世奇才。哪知一周又一周后,却发现盆里矮个三棵模样一致,叶片边缘圆润,呈贝壳状,又如同一个个小蒲扇,淡紫叶脉隐约走动,独高个这棵却通体嫩绿,叶子细尖,与院子外在路边撒野的杂草完全一路货色。乌龙了,上当了,草木原来也有骗子,它鱼目混珠,冒充高贵,至少得逞了这么多日子。
但,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呢?人都分白种黑种黄种,茄子难道不会同族异种?如果这一棵其实是茄子中的小白脸,虽外观不同,结茄能力却半点不逊甚至更强,滥杀无辜不是十分罪过吗?所以留着,以观后效,日子还长着哩。
最终的结果不说也知道了,它实在太嚣张了,越长越招摇,已经公然摆出一副貌若天仙的自恋状,叶片狠狠覆盖了茄子。没法忍,一拔了之。
三月初该是挽起袖子大播快种的时节,到店里又买了一包丝瓜籽。心里担忧如果齐刷刷都长出来,我又在哪里安顿它们?不过还是都撒下了,得多备两手,它们中难免会有几个孬种,到土里吃饱喝足了,却赖着不肯长出来尽开花结果的职责。我自己也常有懒惰的时候,所以必须多多体谅。
只是这一次体谅过头了。七至十天,这是店主告诉我出苗的时间,可是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三十天再过去,土面上已杂草参差,却没有苗。蹲在土前俯身细看时,好几次都有挖开看一看它们究竟发展至什么地步的冲动。想着可能会伤着芽,又忍住了。总有一天我相信会有一台与人体B超相类似的机器普及到各家各户,我们拿在手里只要随手扫一扫,就能清楚藏在土下面种子的所有秘密。现在只能等待,只能猜测。是因为倒春寒,出现史上最冷的春天?还是这一批种子本身不健康,比如被转过基因?再经过种子店时,我下车询问,店主眼一斜义正词严回答道:“我卖给别人的都出苗了。”我诺诺点头退出。三十多个昼夜的翘盼,都付于一个莫明其妙的深渊。躲在土里的这些日子,它们趁机顺着某个秘密古道成功逃逸了?或者一场惨烈争战在土之下悍然发生,种子们与哪个生物殊死决战,一败涂地,被满门抄斩?
太深奥了,不免胆怯,索性直接购菜苗去。
菜苗基地搭着一个塑料大棚,棚里一畦畦菜地整齐划一,像几个黑巨人躺在那里。工人在拔苗时,好心地帮我挑选高壮的,我脱口道:“不用不用,就这几棵一起拿走吧。”所谓“一起”是指苗圃里并排着的那几株。不是百年才修得同船渡吗?它们既然同棚又同畦,这不知得修多少百年哩,要走一起走,甘苦共受,何必活活拆散?
几种苗混装在纸皮箱里运回来,虽然一路缺水,叶子已经蔫了,但它们挤挤挨挨的看上去挺有气势,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牛气。糟糕的是我已经搞不清到底哪株是丝瓜哪株是葫瓜了,它们外形太神似了。不是连护士都常弄混婴儿吗?看来生命之初区别都不大,长着长着,基因和个性渐渐浮上来,才能终于活出辨别度。
也得怪它们,它们不能开口说话,也不能做任何动作。如果我喊丝瓜,喊葫瓜,它们都能像被排长点名的士兵那样,向前跨一大步,同时雄壮地答:“到!”那何至于弄错?有本事自己把位置对调回去,没本事就把这一辈子忍下去吧。反正院子不大,露台也不算远,眼神好的话彼此都看得见,能够在几十米内共婵娟也大致可以庆幸了。
装菜苗的纸箱子很大,但箱子放在屋子里又显小了,而屋子外是小区,小区外是城市,城市外是国家是地球是宇宙。我站在箱子前俯看时,脑子里这样一层层地替菜苗们盘算着命运,然后由菜及人,原来彼此彼此,大家都活在重重樊篱中,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