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文生
右龙是个不大的山村,石块拼接的路由北往南地高过去。有时一转,边上的门窗就换了朝向,路面的疙瘩低沉着麻麻的底色。村子已有千年的光景。高大的老树矗立村头,青苔从沟里往上爬,砖木坚守着老屋,堆满的暗影在往深处斜过去。新墙红瓦从老屋堆里高出。香溪河没有改变声音和颜色。村子依然硬朗,坐在石槛上的阿公阿婆,隔段路有一两个,过时的黄军装、黑裤子、解放鞋、讲不清颜色的帽子,让他们在里面继续陈旧着。露出的手臂像水浪雕刻的石块,黑里泛灰,额上细密的沟壑,被深深地挖掘。他们无声地望着我们从面前走过。出了村子,石级被山牵挂着。
好像不甘长时间的零星拼接,一条三四米长的大石板,一口气地铺到沟上。一座桥成了,一道坎过去了,两个坡合了,裂缝不算个啥!千秋万代都牢靠了。一点点的磨蹭实在费时间。这里亮一嗓子,山里山外都注意了。记得我头一回到这里时,脚慢下来,又来了,脚还是慢下来。看的东西多,所谓厚实、气派、位置,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一块石板将多数石板拉在后边。质量是从数量里跳起来飞上来,到达了一个关键。少见的大石板是个事实,让大石板成为大石板是另一个事实,而撑起的架设又引领了新的细节和高度。不同层面不同手法,在一条道上交汇了,在大石板上铺开来。一根弦上共鸣了。人都反反复复地围过来看。芭茅草从边上遮着,齿尖不露声色。青山在向天空张开,绿波从坡面漫过来。大石板只是右龙石级上的一个节点。
有一回我跨了两块,再走步子就乱了。得捺住性子,不能不按石级的规矩走,规矩是配合着周边环境的!一步一步边走边看,要慢点!毛竹,杉树老高的,下面的影子不光是草。忽地一声响,我侧了下头,草浪起伏了一下,没了下文。目光呆在那里。山又高又陡还有些黑,弄不清的答案是永远的。早上沿着石级我走到村子下方,雾和水声把路面包裹着。一块石碑刻着“孤坟总祭”的字样,纷披的枝条盖下来,气象有些森然,隆起的土丘是树根也是坟堆?躺倒又站起来?一条三四公分长的娃娃鱼,留在了路面。我走过去了,突然觉得有点见死不救了。回过步子,直接用手捉,它四脚蛇的样子我有点不敢,就扯了片叶子想包起来,它翻动着黑背和红肚皮,不配合。几经周折,还是被包起来扔进了水沟。后来村里人说,那不是娃娃鱼,是水壁虎,差别就在红肚皮上,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动物。石级上的东西怪多的!绿意从缝里冒出。汗水从额上流下,衣服脱下拿手里。两边的茶园,红衣女鲜艳了山的颜色。摘茶的声音里应该有个不小的钝角,落到哪里都是闷闷的,绵绵的,像山坳里飘出的雾气。更多的自生自灭是看不到听不见的。形而下的绿梦断了,形而上的意味加重了春天。迎面来了个挑担子的,白布袋像充了气,滚胖的。虽然是个壮汉,也显得小了。赶快给他让路,袋里是才摘的鲜茶片。
眼前的草地被濡湿好大一片。原来是崖壁上的减法,一滴滴地减掉泉水,又一滴滴地加到草洼里,加成躲闪的小湖,像一个亮亮的小姑娘。一行人正走得火热,清泉捧到嘴里,就都喜笑颜开了。六谷尖在上方。新安江源头的散兵游勇,穿过丛林大山,给我们送来甘甜。我记得五谷尖的水放在池子里,连边上的池壁都发着莹光,一大块翡翠非常好看。六谷尖的水摔在崖上,碎了(有鲁迅说的美玉砸碎的意味,但不算悲剧),长长的白,挂在石壁,画一样被黑崖和绿叶衬着。躺着的水和挂着的水不一样的,但都好看!挂在崖上的白亮的行走,镜子一样照着自己,也照出山中所有攀爬的姿态!
看祠堂去呈坎罗东舒祠,看牌坊到棠樾,看石级最好到右龙。虽然上白杨下白杨,还有搁船尖等徽州的旮旯里,都有类似古道,但右龙石级品相规模明摆着,连带的东西也多。
一块石级一个长方块,块块连起来,山再高远,也会骡马一样给拉过来。话说回来了,高深的山里,一个孤单的村子不这么牵连一下不踏实。石级先在村子里练习着,高低宽窄直线弯度、向左打死向右打死,就像学车。基本的东西熟了,再从村中出来试试外面的情况,然后秩序井然日夜兼程,一块块地品尝起山的深意,一层层地奠定行走的方向。满世界地跑开来,村庄的意志有了速度和形状。充满硬气的铁甲般的队伍,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翻不过的山。而石级对环境的要求和获取,就那么窄窄的一长条,甚至容许花和小草从缝里填补过来。一条线上,生命和劳作、山里和山外、人类和自然——在同呼吸共命脉。
虎头冈到了,回望山下块块码上来的力量,就像节节低下的慢板,切准了节奏和潮头。把高当低,低自然将高比上来。“徽饶古道”刻在崖上。坡面起伏绿意涌动。高挂的石级,简直一阵风就可以翻动。重重的徽州气息,正向江西瑶里铺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