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斌
斗转星移,有多少人与事正渐渐远去,最终淡出了我们的记忆,但也有一些人、一些事,经过时间的打磨和情感的浸润,犹如陈年米酒,不断地发酵,以致让人沉醉,难于忘怀。这不,此刻,我又忆起了老家的那位裁缝娘姨。
说是娘姨,其实是邻家婶婶,因为比母亲小几岁,又和母亲认了姐妹,自然以娘姨相称。而称她为裁缝,也和实情不符,她既没有专门的裁缝店,更不是以裁缝为业。据说早先在娘家时,家里有一个制衣店,请有专门的制衣师傅,她有事没事总喜欢去制衣房玩,天长日久,耳濡目染,再加上心灵手巧,慢慢地竟“偷”到了不少量裁衣服的窍门。当她终于掌握了裁缝的全部技艺,也出落成大姑娘时,家里的制衣店关门了。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又不愿随便嫁人,裁缝娘姨把婚事给耽搁了。直到36岁那年,才经人介绍,嫁给了我村一个同样成分不好,又被某地质大学遣送回来的男人。在我们孩子眼里,这位远嫁而来的“高龄”媳妇,和别的女人也没什么区别,一样的除草施肥、栽种收割。但如果细加观察,还是会发现有不同之处,譬如干各种农活的动作,常常在不经意间展示某种优雅;再譬如走路,从没有风风火火的时候,总是那么淡定沉稳;还有说话,没有一般村间女人的高声粗气,而是慢条斯理、轻声细语。而最让我们感到奇怪的是,她特别喜欢盯着我们这群“萝卜头”孩子看,看过后,又摇摇头、叹口气走开了。
后来我才明白,裁缝娘姨是观察我们的穿着。唉,那个年代缺衣少食,谁家的孩子能有像样的衣服,能保证穿暖已属不易,哪还管它合身得体与否。那时,我们身上的衣服常常是两个极端,要么大得盖住屁股,要么小得连纽扣都无法扣上。原因很简单,老大穿了给老二,老二穿了给老三。即便不是这样,也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再三年嘛。
裁缝娘姨实在看不得这种状态,在忍了很久后终于和那帮妇女商量,说自己想给孩子们做衣服。大家觉得这是好事,但又害怕。那时是不可以搞副业的,她本来就家庭出身不好,上面来割“尾巴”岂不要加重处罚。裁缝娘姨提了一个变通的办法,就是不付给她工钱,而是采取换工的方式,谁家请她做衣服,按天数划给她工分。这样,裁缝娘姨没有额外收入,也就没有“尾巴”可割。
就这样,裁缝娘姨把随她嫁过来的那台缝纫机搬了出来,还买了案板、剪刀、尺子、划粉和线什么的,开始发挥她的一技之长了。其实呀,与其说是裁新衣,不如说是改旧衣,那时候穷,到镇上去撕一块布料回来做新衣,那真是奢望。就说我们家吧,五个“萝卜头”,全靠父母的工分收入来养活,哪还有闲钱买布。记得母亲往裁缝娘姨家送的都是一些旧衣服,有些已经破了。裁缝娘姨也不在乎,她很用心地把旧衣拆了,用熨斗熨平整,翻一个面给我们改衣服。她的手真是灵巧,再破损的布,经她手一剪、一拼,总能派上用处。要是遇到实在跳不过的破洞,她就用缝纫机把洞先补上,而且,经她补过的那地方一点也不难看。说起来真是奇妙,裁缝娘姨给我们改衣服很少用尺子量的,我们只要在她跟前一站,她把我们打量一眼,做出来的衣服保管合身。
裁缝娘姨给人家做衣服还有几个原则。首先,农忙时节不做,因为农忙活重,又要赶时间,劳动力特别紧张,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其次,给孩子做衣服,做什么款式、多少尺寸等,最好要听她的。她不希望把孩子都弄成小老头。第三,到了年底,常常会衣服多得来不及做,她要优先给孩子做,让孩子们过年有“新衣”穿。裁缝娘姨的这些原则,获得了包括队长在内所有大人的好评,更让我们这些孩子高兴。因为有了裁缝娘姨的这些原则,我们一个个都由蔫不拉几的“小老头”蜕变成精精神神的少年,而且每年新年,都能穿上由裁缝娘姨翻新的衣服。大年初一,我们这帮一般大的孩子准会聚在一起,彼此比划着身上的新衣服,实在是无法分出高低优劣,因为十有八九都出自裁缝娘姨之手。
那时候在我们看来,裁缝娘姨是村上所有女人中最美的。不但美,在我们心目中,裁缝娘姨的威望也最高。再调皮的孩子,裁缝娘姨的话总会听的;再粗野的孩子,看到裁缝娘姨,总会毕恭毕敬地叫一声阿姨。有裁缝娘姨在,我们大凡就不会吵闹喧哗……
就在我上大学的前一年,裁缝娘姨一家搬家去了二十多里远的垦区,以后就再没有见过她,但她用一双灵巧的手,给我们童年带来的些许温馨与快乐,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