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
“莼鲈之思”的典故人人皆知:“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
我也有思乡之情,但所思不在莼、鲈,因为敝乡没有这两种“名贵”的食物(名贵的食物也是有的,如中华鲟,可惜我没有吃过)。我想念的只是故乡的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食品,如泥鳅、菱角之类的,另外还有据说是故乡的特产水芹菜(这是上得了台面的)。
泥鳅是人人熟悉的鱼类。它“体延长,侧扁。口小,下位,具须三至六对。麟细小或退化。”(《辞海》)《本草纲目》上也说它:“生于湖池,体最小,三四寸。形圆身短,无鳞,色青黑,浑身沾黏液,故滑腻难握。”这都是比较准确的,但不仅生于湖池,在乡间只要有水、有泥沙的地方都可能有泥鳅。小时候,每当村子里的池塘干涸,我们下去捕鱼,捞到最后,只剩下泥浆,我们也不会走,因为泥巴里可能有泥鳅,越是淤泥厚的地方,泥鳅越肥。捉泥鳅时不需直接用手去抓它,捧起一坨泥,将它对准鱼篓口,泥鳅就乖乖地钻出来,溜进篓中。肥胖的泥鳅比成人的拇指还粗,七八尾就可以做一盘好菜,加上葱叶红烧,可谓“美味”。小河里泥鳅也多,它们有时还逆流而上,这时它那几根细须在水里微微摆动,姿态很美。我曾与小伙伴跑到离村几里远的河湾里玩,不经意地搬动河流里的一块石头,没想到却看到一窝泥鳅,虽然不大,也足以惊喜得让我们欢呼。
泥鳅多少带点凉性,所以“火气大”的人食之有益。据《本草纲目》言,将泥鳅同米粉煮食,可“调补中焦脾胃治疗痔疮”。甚至能“醒酒,解消渴症”。红烧泥鳅,肉十分细腻,一般都是入口即化,而且没有鳝鱼那么肥腻;但从味觉上我觉得也不宜多吃,因为吃多了,就会觉得它还多少带有点“土腥”气。
“泥鳅钻豆腐”是乡间的一道“名菜”,各地都有,但我似乎没有吃过。年前我编辑一位作者的小说集,其中一篇写“泥鳅钻豆腐”的做法还很有趣:关中某地公社领导下乡要吃“泥鳅钻豆腐”,可是做出来的都是泥鳅是泥鳅,豆腐是豆腐,不见有泥鳅钻进豆腐里,何故?后换一乡间能人来做方解决了这一问题。谜底是:不能将泥鳅与豆腐同时下锅煮,得先煮一会儿泥鳅,再放豆腐,泥鳅不堪其热就会去钻清凉的豆腐。这个能人从小接触泥鳅,对其习性了如指掌,这也可说是实践出真知。
泥鳅整天钻在泥层里,它的肚里、腮里一定藏有淤泥,所以在食用之前要把它放在清水里养一两天,让它把泥吐尽;有时人们要“速成”,还洒一把盐在水里,我曾见盐一入水,泥鳅顿时纷乱如沸腾,可见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然而无奈:人要吃它。
泥鳅也可以风干了再吃。我家乡比较有名的食品就有一种“青草干鳅”。“青草”是个地名,地处桐城西隅,境内有大沙河穿过(我到过一次,记得那河很宽,而沙子真的巨多巨厚),河两岸皆为沙质土壤且沟渠甚多,盛产泥鳅且少土腥气,所以风干焙制的泥鳅味醇而鲜美。据说焙制的工序是先用水漂洗,再放到铁丝筛上用炭火炙烤,炙后,还要用缝纫针等剔其肚杂,并按大小分类,稍稍晾干,再用温火烘焙至通体干燥。其间尤其要注意把握火候,火大则焦,有了烟味则为废品矣。可见一味“小吃”,要做得好也颇不易。“青草干鳅”经过开发现在已成“袋装食品”远销外地。有一年,我家乡的一位青年学子从外地来清华读“博士后”,到京后先来访我,赠我一包“青草干鳅”,让我在数千里外多次品尝到家乡的这一美味,快慰无比,从此也加重了我对这一“土产”的惦念,呵呵!
我之不忘泥鳅的滋味,还有一层缘故:小时候,农村肉食稀少,母亲每得一点都十分珍视,仔细安排为我下饭,其中就有泥鳅——她在水稻田里劳作,掘土铲泥,偶尔获得几尾泥鳅,便把它带回家,洗净,放入碗中,洒上盐,腌制好了,待我实在觉得口中寡淡时,她会拿出来,或就连碗放在饭头上蒸一蒸,或加点葱蒜略炒一炒,我觉得这泥鳅厚实而又酥爽得不得了,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味道的泥鳅乃至肉食哩。就是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