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哪怕三十年前,泥土们都不会想到会有今天。往前推,三千、三万、三亿年前,天地混沌,洪荒一片,苍穹之下唯有泥土单调而绝望地无边无际,那一刻它们心生凄凉过吗?可曾孤独求败,渴望过其他兄弟的降生以图世俗的热闹?它们肯定没有料到,转眼间节节败退的日子说来就来了,一个叫水泥的东西横空出世,终于挤垮它们统领了地球。
其实二者区别有多大呢?一字之差而已,可是搅了水和沙子之后水泥霎时不是泥,不是水,也不是沙,它孙猴子般变身,滴水不漏,坚硬似铁,刀枪不入。而泥土能吗?泥土不能,沙掺进去它更稀疏,水浇之下它更松垮,凝结也是一种能力啊,它没有。那就只能认命了,如同一个人,明明和另一个人同姓或者同名,可人家吃香喝辣当着总经理董事长,你的草根日子却一成不变并且万古没有变的可能。有时候我看到哪座城哪条街道忽然路面塌陷的新闻报道,会觉得应该就是泥土对水泥的反击,可这又算什么?最多和阿Q摸小尼姑脸一样不成器,水泥呵呵一笑,重新与水、沙子联手搅拌几下,覆盖上去轻松如囊中取物。
但树与菜种在水泥上能活吗?不能。这就是植物们的坚贞之处。风水轮流转了,可植物根须却始终不肯屈服强者,它们保持古风,维护传统,只愿与越来越羸弱瘦小的泥土唇齿相依。这其中隐约有某种与爱情接近的眷恋,非你不可,离了你就气绝身亡。泥土倒没心没肺地恬淡,是植物执意如痴情女子,一生一世只肯活在爱人怀里。
市场上不是已经有大量营养土出售了吗?网上也有,很方便,点下鼠标就送货上门了。但它们只是一堆假土罢了,松松垮垮地摆出土的面目,却没有黏性,也不能化为泥浆,连一丝土腥气都弄不出来。假花也是花,但与真花哪里能在一个档次上?
我开车到处转悠,我需要找到一批土。
车轮碾压过一条条柏油或水泥马路时,发出微弱的吱吱声响,呢呢喃喃,类似耳语。我想轮子们是喜欢这种质地的路,它们相信这才是所谓的高大上。作为工业制品,橡胶在机器里转过几圈之后,就霎时以为自己出身高贵了几分,骨子里对古朴的泥土路就有着天然而彻底的鄙视。泥土也从来没与它们化敌为友,一发现有车到来,便不约而同拿脸色给它们看,坑与洼都是投枪匕首,造出的颠簸程度得视心情好坏而定。
似乎有点像逛街——有逛街的耐心和左顾右盼的眼神,却又比以往挑衣服买食物有着更精准低矮的目标。繁华的商业区是不去的,越繁华必须绕开越远。只是一直绕到城乡结合部了,那里仍然是一个接一个簇新的楼房和正在架设中的钢筋水泥。土们到底犯了什么错,需要被这样斩尽杀绝?
终于在一个工地旁发现几堆土,似已被甩弃,又似只是闲置待用。管他哩,还没来得及过个脑,就忙不迭停车,提桶握铲奔去,宛若奔向富饶美丽的金矿。
但把土卸到院子里时,邻居过来一看,马上呵呵笑起说,这是沙土,没有营养,根本种不了东西。
居然土还有优劣之分,这完全在我的认知范围之外。抬眼茫然四望,那一瞬心底明明有几股无助翻滚而过。如何是好呢?其实即使是没有营养的沙土,也找不到太多了,一幢幢楼房取代了一棵棵树,钢筋水泥就是我们的森林。邻居以过来人的口气又说,小区门口有人卖土。出去一看,果真有,看上去不像是原址出品的,而是用大卡车从别处运来,然后囤在那里奇货可居。问了价格,说是一立方一百三十元,一拖拉机可装两立方,也就是两百六十元。
我脸上肯定漫上一层惊愕之色,长时间回不过神来。贱如土,这话好像还没从人们嘴边褪尽,原来它却已经有了身价。以后还会行情看涨吗?水泥地必将越来越多,土地则随之越来越少,所有东西但凡稀缺,就有升值空间,难道终有一天泥土也能成收藏品?细想极恐,到处都是水泥的坚硬之后,这个世界还能剩多少柔软?
几乎所有小孩都对玩泥巴兴趣盎然,从双手沾满泥巴的童年开始,有一天我们又终将归于泥土,人与土的感情原来就源自这样一个隐秘的关联。轻飘飘的营养土哪里能担起如此重任呢?我以前爱惜自己双手几近病态,每天护手霜反复抹了又抹,仍然对上面挡不住浮现的条条皱纹暗自神伤。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这话是谁说的?其实手比脸更率真坦白地透露出生活品质与心境,再优质豪华的化妆品都无法掩饰上面每一丝游动的衰迹。一个女人的好日子总是从满足胃开始的,之后转战脸蛋和身材,但只要还未把金钱与智慧投注到呵护自己一双手上,她的日子就还远未抵达雅致从容的层面。
可是种植这件事,手怎么能够高高在上漠然旁观呢?冲在第一线的必须是手,细长的胳膊和更细长的十指都有着与树干类似的长姿,这一定让植物们有充分的信赖与认同,恍惚间以为正与自己的同志战友意外相逢。
特地购买回十几双橡胶手套,分放各处时刻候着,结果却总是不戴。不是故意拒绝,忘了,又忘了,还是忘了。所有会轻易忘记的事,都是下意识里排斥的事。无论树或菜,都是我与泥土之间的关系,指尖有心意和嘱咐要传达给泥土,拜托它们多多关照,橡胶来隔一层插上一脚又算什么?诚意明显就不够,那怎么能行,我还指望丰收哩,不能得罪泥土。
常常劳作一番之后洗尽了手,心里才猛然毛了一下。我想起土的历史了,它们已经活在世上几亿几万几千年,掩埋过难以计数的尸体,尸体化了,融为土……如果手上恰好有小伤口,恐惧与后怕就会成百倍地膨胀开。不由得拧开水龙头再洗,三洗,反复洗,一边悔恨,一边痛下决心今后不再重犯。
可是下一次仍然赤手上阵,手套呢?手套又被丢到了脑后。
2.
院子里这些地需要多少土?地以外还需几个盆来装土?我原先小看了这些问题,根本不过脑,结果土就来了。两立方的土从拖拉机上卸下来时,堆在地上是一座小山,它们不能纸一样折叠,也不能衣服般逐一挂起,我绕着小山转几圈,暗暗倒抽了好几十口冷气,恐怖感汩汩冒出。难道从此要愚公似的每天生活在山前?怎么处置它们居然需要考验智慧了。
楼上有个露台,本来可以用来赏月赏星,如今只好也辟出来供种菜。
试着装半袋子土往上提,登几个台阶就败下阵来了,主要是手,手吃不消。肩周炎、网球肘,这两个顽症来袭多时,一直没法根治,而土,看着无助地散落那里,长得又黑乎乎的丑陋不堪,谁知道竟是如此有分量。
只好到小区外雇人。来了一对夫妻,四川人,三十多岁的模样,挑一半土上露台开价三百元。女的负责装土,男的一趟趟往上挑担子。大热天的,看他浑身大汗淋漓步履越来越沉重,为减轻剥削人家的罪恶感,又加了五十元。结果他一来劲,卖力过度,竟挑多了,眨眼间小山就从楼下移到楼上。露台不大,几乎称得上狭窄,土山摊在那里,就显得更为陡峭刺眼,宛若一位不期而至的怪兽。在露台走动,每一步似都有颤动感。水泥楼板哪见过这阵势?它会不会被吓着了?会不会不堪重负,然后忽然卟咚一声,裂了,塌了?崩溃了?不安了几天——何止不安,简直心惊了,越想越怕,午夜梦回,都一层冷汗。但既已如此了,也只能面对。先是弄几个陶瓷盆子装上土,盆满了,土却还没消化掉十分之一。也许应该启用数学求体积的运算公式,精确计算X–Y等于多少,X+Y又等于多少,只是先别说以前我根本没学好这门课,就是学好了,现在又怎么测量盆子和土的体积?陈景润复活了也无能为力。
只好用塑料桶把土再一点点提下去。下楼没上楼那么吃力,扶着栏杆靠惯性也能把桶甩出几步远,遇平地时还能搁下用脚推挪几步,但终究成效甚微。当然还可以再雇人挑,可是怎么觉得开不了口呢?即使雇的是另外一个工人,可是我自己是知道底细的,自己也会嘲笑自己啊。
我先生插过队,他对泥土的全部记忆与挑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担子、在满是水蝗的田里弯腰耘草连在一起,泥土浓缩了他青春期无法排泄的全部苦痛,看我忽然疯子般奋战于土中,既不满又吃惊。不过吃惊与不满都挡不住我,有这么多泥土做后盾,我好像也不那么怕他了。他苦笑地摇头,然后出于人道,帮我把土一次次往楼下提。放下桶拍拍手,他强忍怒火告诫道:差不多啊,别再弄了。我装温柔连声答好好好,一定不弄了。心里知道这个态度很虚假,只是报答他为提土做出的贡献。事实上哪能不弄?不弄从楼上提下来的土怎么办?总不能摊在院子里任风刮任雨水冲,那不是没有给土应有的尊重吗?
只好又去买盆子,行动不是大张旗鼓,通常号称去上班或者去超市,然后多踩几脚油门,车开进花鸟市场。店主已经认熟了面孔,见到我很喜悦,二话不说就往后车厢里搬盆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我也不知道到底该多少个,运回去,搬下来,土装进去,结果土又不够了。
清明节到乡下扫墓,看到路边菜地里土黑黝黝的,我两眼顿时喷出只有在大百货看到心爱的名牌服装鞋包才有的贼光。从乡下回去,我以前每次会假装诗意地采几束野花野草带上,这一次我只带土,整整三大袋黑土。一路上心里非常充实,觉得土们挤在后车厢里必定也是“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样子。
文/林那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