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兰英
陆春龄95岁了。岁月的风霜,不饶人地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皱纹,原本矮小的身躯,更加瘦弱。可他身上的那股精、气、神,一点也没削减,心里的那团火,依旧旺盛。
梧桐树掩映下的吴兴路,靠北端有一处名声显赫的小区,不是它的建筑,几幢建于上世纪80年代初没有电梯的六层公房,在今天高楼林立的上海,已经显得寒酸。但是,这里居住的,大多是上海滩老一辈的知识分子,诸如谭其骧、朱雯、罗洪等。陆春龄便住在罗洪的楼上。
那个年代建造的公房,格局都不大,虽有三间房,但最大的一间也只有十五平方米,且没有上海人很看重的待人接物的厅。上了岁数的人,也多半不太想动弹,尤其对生活,对住久的地方,不想有哪怕是一丁点的改变和改动。陆春龄却是另类,不安分得很。不说是大兴土木,却也是一件不小的工程:他请来工程队,“乒里乓郎”将居所大修一番。大房间与阳台之间的那堵墙,被敲掉了,增加了三平方米,看上去舒坦多了。卧室便改成了会客厅。如此折腾,差不多有半年时间过不上安稳日子。陆春龄却说:“老了,但是,不能暮气沉沉,要有朝气,有一种努力向上的精神。把房子装修一新,不仅是住得舒服些,更说明我还有活力,还有一颗年轻的心。”
厅里,壁上挂着的是毛泽东接见他时的照片,还有友人赠与的字画。但是,显眼的最是桌上大花瓶里插着的几十根竹笛,以及挂在衣架上的那套熨烫得平平展展的中式碎花演出服。无声的物件,在叙述主人不一般人生的同时,也在表达主人不一般的心境:他还想登台演出,还想教授学生,还想为传承民间艺术做些普及和宣传工作。那笛、那衣,还有那随身包,都在表明:随时随刻,只要有召唤,他即可出发,或演或讲,或吹或拉。
陆春龄出生在上海南昌路的一户贫苦之家。贫困并不等于没有幸福。在这条住户多为贫苦之人的旧式里弄,却有一支“陋巷乐队”,弹琵琶的,吹笛子的,拉二胡的……江南丝竹所需要的各种人才,应有尽有。陆春龄的伯伯、叔叔、堂叔叔都是乐队成员。儿时的陆春龄,夏天的夜晚,都是在这美妙的江南丝竹声中度过的。六岁那年,在伯伯、堂叔叔的支持下,陆春龄拜师学吹笛子。师傅,就是弄堂口摆摊修鞋的老皮匠。老皮匠几乎与瞎子阿炳有同样的命运,不仅笛子吹得好,琵琶、二胡、洞箫,样样都好,还通晓音律。
从此,陆春龄一根笛子拿在手里不离口。老阿奶时常叹道:“一天到夜,拿了根‘竹管筒’,能当饭吃?长大了哪能办噢?”
老阿奶呒没想到,孙子的“竹管筒”,在解放后不仅让全家吃饱了饭,还名扬全中国,名扬全世界。陆春龄曾经八次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见。1964年1月11日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演出结束后,毛泽东健步走上舞台,与演员握手,致谢。合影时,陆春龄就站在主席的左边。陆春龄曾经出访过七十多个国家和地区。英国、法国、罗马尼亚、印度、泰国等国家首脑,聆听过他的演出。那花瓶里插着的笛子,就是为各国首脑们演出时用过的。1955年,在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广场演出,突然传来几声枪响。陆春龄没有害怕,原来站在舞台中央吹,这会儿,反而边吹边走,来到舞台的前沿。艺术家的无畏和镇定,笛声的美妙和动听,终于使慌乱的群众安静下来。陆春龄将这支具有浓郁民族风味的《小放牛》接连吹了两遍。第二天,当地报纸以“枪声不能维持秩序,笛声镇住十万观众”为题,作了报道。原来,观众太多了,出现了混乱场面,警察不得已,鸣枪示警。
曾经踏过三轮车,开过出租车,做过车钳工,被欺压,被污辱,被迫害过的陆春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翻身感,对艺术更有一种执着的追求和热爱。他参与筹建上海民族乐团,1976年调入上海音乐学院执教。演出、教学,陆春龄的名字与“中国笛王”的美誉,叠印在一起。
有人对陆春龄说:“您是中国笛子艺术的泰斗。”他连忙摆着手说:“不敢,不敢。”随后,他又坦诚地说:“若要给我冠一个名称,我喜欢人民这两个字,是一个人民的艺术家吧。”
来自于弄堂,重要的是陆春龄任凭后来有了多大名声,多高地位,多串光环,也没有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弄堂艺术”深深扎根在他心里。
今年初春的一个上午,与友人李志良一起去探望他。听说,李志良去了井冈山,还到了安源,陆春龄的眼睛都放亮了,声调也提高了几度,急急地说:“你怎么不叫我呢?我特别想去安源煤矿,太想那里了。”然后,又以央求的口吻说:“下次一定要叫上我。”李志良半真半假地说:“你那么大年纪,谁敢带你去?”他拍拍胸脯说:“我什么病都没有。”李志良转过身来对我说:“真的,老先生跟我讲了好几次了,我就是不敢。”听到这话,陆春龄马上说:“我可以写保证书,出了事体我自己负责。”
与矿山,陆春龄有特别的感情。上世纪60年代至80年代,江苏大屯煤矿、山东莱芜铁矿、南京九四二四铁矿、江西安源煤矿、海南石碌铁矿等,都曾留有陆春龄的笑声和笛声。去安源煤矿时,陆春龄已年届六旬了。演出原来只安排在萍乡市的大剧场,但是,他偏偏要先下矿井,谁劝都没有用。他说:“我们来是为一线矿工演出的,不是做做样子的。矿工们日日夜夜开采煤矿,为大家送来光明。我们有危险,他们就没有危险?”他下到矿井底层。窄窄的巷道,只能匍匐而行,每到一个作业点,他就拿出笛子,为矿工吹唱。这天,他转了六个巷道,还不时与工人交谈,拿起沉重的风镐掘煤。回到矿上,听说一位老矿工因为身体不适没下井,他又不顾劳累,拎起笛箱,找到老矿工,为他一个人,一气吹了七八首曲子。
直性子的陆春龄,说话也不转弯抹角,带着草根气。见他随叫随到,不讲条件,就有人劝他:“年纪介大,名气介大,好搭点架子了。”他眼睛一睁,说:“搭啥架子?我有一只架子,是摆放各种笛子的。我只晓得中国人要有中国人的架子,不晓得陆春龄要有啥架子。”
还有人帮他出“点子”:“侬年纪介大,有干部医保,住到医院去,保姆钞票也好省下来了。”他急了:“我又没有毛病。你触我霉头,要我生毛病啊?到了医院,就是一只脚在天上,一只脚在地下。我不贪便宜,不揩公家这个油,才不去呢。”
他现在“闲得慌”,急于要上舞台,上讲坛,哪怕到小区、街心演出、上课,也是好的。他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法则,那就是: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长寿,是为了做事,不是为了享受。生命不息,笛声不止。
闲不住的陆春龄,自己在心里编了一出上海说唱《中国梦》。假使有人来看他,多半他会表演一番,那“架势”,就像小朋友学了一只新节目,在大人面前“秀”一次。他拿出“家什”:笛子、竹板、小铜锣,又说又唱又吹又敲:“只吹不唱我心不爽,吹吹唱唱都是中国梦。中国梦、中国梦,归根到底是人民梦。科学梦、文化梦、创新梦、发展梦、强军梦、民族梦……中国人民的梦,就是要国家繁荣强盛起来啊。”假使要问他要歌词曲谱,他摇摇头,讲:“我是心稿,都在心里,我唱我心嘛。”
那么,问起陆春龄:“侬自家有啥梦呢?”他脱口而出:“我想上基尼斯。”又摇了摇头说:“不对,应该是‘出彩中国人’。”有人说:“侬介高调做啥?低调点好□?”陆春龄回答:“生命短促,精神长远。我今年95岁,对自己要求是59岁。一定要有事体做,要和大家在一起。我就是要高调,要为中国的民族音乐事业再做点事,再做出贡献。所以,不好低调。再低调下去,中国民族音乐怎么办?中国民族音乐一定要发扬光大,一定要立于世界音乐之林。”
噢,央视的舞台大呀,陆春龄想上“出彩中国人”,不是要出彩他陆春龄,想出彩的是中国民族音乐!
远在京城的央视“出彩中国人”编导组,你们听到了一位九五老人的心声了吗?你们接受他吗?你们欢迎他吗?我们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