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洁
最近一直在追电视剧《伪装者》。看的时候,会沉浸在一种久违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明知道这只是又一部娱乐至上的谍战剧,却还是一意孤行地执著在剧中属于自己的一些关乎历史和人性的蛛丝马迹里。
仔细想,这种情绪,大概可以叫作“神往”。
我默诵着张炜的句子:“孩子,你活着,就要记住、守住。不要含着眼泪,要刚强如先烈。不要听人蒙骗,听我再说一遍,先烈真的有过,不久以前还有过哩。”(《夜思》)时隔多年,又一次在艺术作品里看到了先烈的痕迹,并且可以以追剧的名义日日缱绻,于是萦怀不去,心驰神往。
英雄
一般的观影经验里,英雄一定是英俊帅气/美丽端庄,临危不惧,英勇无畏,甚至无所不能的,这样的英雄幻想是我童年精神养料的一部分,它萌芽于王心刚的《红色娘子军》、孙道临的《永不消逝的电波》、梁波罗的《51号兵站》,到朝鲜巨片《无名英雄》达到峰值。1980年代的时候,地工片、反特片超越战争片引发了一个小高潮,一时间,担任卧底任务的帅哥美女充满了电影画报的内页,引起了大大的消化不良。
在这样的情形下,1983年,出现了一部电影,叫《蓝盾保险箱》。片中,曾经演遍特务的陈述老师扮演了一位智勇双全的侦探,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当然,现在看来,特意去找一位长得一看就是“坏人”的演员去扮演英雄,是从一种脸谱化走向另一种脸谱化而已。
“先烈真的有过”,不相信先烈是有罪的。如果你有心,去烈士陵园走走,或是翻翻先烈的相册,你会看到他们英俊的面庞,澄澈的眼眸。永远不要担心把英雄塑造得太帅、太美,他们只会比你能想象到的更英俊,更聪慧,更大无畏。本性使然的真、帅、美,和扭曲作伪的“高、大、全”不一样,前者是英雄的常态,是文学作品的常态,更是英雄传说的常态。不管从审美上观照,在文学史上追寻,还是到历史本身窥测,都没有必要刻意去把英雄人物写丑。
自古以来,只要有人群,就有英雄传说。二十世纪密集的天灾人祸放大了凡人俗事在文学艺术里的比重,也造就了比以往的岁月多得多的英雄传说。我们一日日地为庸常所困,所以更渴望在偶尔释放心神的影视剧文中得到救赎,这就是帅破天际的明家三兄弟存在的意义。
信仰
剧中,明诚和明台有这样一段对话:
——你要记住,任何工作都是谋生之道,家人才是永远的。
——话虽有理,可有一项工作除外。
——哪一项?
——报国。
——那不是工作,那是信仰。
彼时,明台刚做特工不久,阿诚已经是个熟练的双面特工了,所以会有这样的对话。一个认为报国是工作,一个认为报国不是工作,是信仰。
我是多久没有在影视作品中听到类似的表白了,所以听到的时候,不免默然端坐,失神良久。大概是因为历来我们的红色文艺表白过多,21世纪以来的谍战片新热潮中,几部比较成功的片子都在刻意回避这个重大的“意义”之问。比较典型的是《潜伏》和《红色》,它们在制造悬疑的技巧上堪称佳品,但是剧集中主人公的炫智炫勇却都没有非常牢固的心理根基,剧集制作方仿佛耻于言及“信仰”,也可能完全没有考虑到需要这么做,只让余则成和徐天们有超高的智商,因为这能让剧情紧张好看。
相对来说,《伪装者》在剧情上谈不到十分紧张悬疑,甚至有太多的漏洞。但是在情怀的渲染上,它是一流的。作为一个无药可救的情怀党人,我就是一次一次被剧中人的表白击中。“双毒”会面的时候,大哥一字一顿地说:“我就盼着有朝一日谁能把我出卖了,把我拉出水面,让我正大光明地站出来,哪怕是站在刑场上,告诉天下人,我明楼不是汉奸,我是一个抗日者,顶天立地的中国人。”这时我想起电视剧《暗算》里钱之江最后的台词:“……而我,生来死往,像一片云彩,宁肯为太阳的升起而踪影全无。我无怨无悔。心中有佛,即便是死,也如凤凰般涅槃,是烈火中的清凉,是永生!”《暗算》也是一个在剧情上有重大bug的电视剧,但是演员动人的表演和剧作本身的情怀诉求拯救了一切。
豪赌
刚满十六周岁的眉间尺背着父亲留下的雄剑去找国王报仇,他一没武艺,二没胆略,连国王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时,走来一位陌生的黑衣人,用鸱枭一般的声音对他说,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我就替你报仇。
十六岁的眉间尺二话不说,“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衣人。”
这个为了完成复仇使命毫不犹豫交托一切的少年,这个接受了使命便不惜再叠加一个自己的头颅换得最后的成功的黑衣人,因为鲁迅的千古雄文《铸剑》永垂不朽了。
一边看《伪装者》这个电视剧的时候,我就在心里一遍遍复述这个故事。
没错,这就是三千年前的“死间计划”。
任何计谋里都有赌博的成分,成功的野心越大,赌注越大。为了一场决定性战役的胜利,老师押上了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特工的性命,赌这个计划的成功。整个剧情在这个赌注上展开。老师就是眉间尺,同时也是黑衣人。
以我有限的观影经历,从未在国产电视剧里见过把军统特工塑造成英烈的桥段。冷血,决绝,对国家如眉间尺一样无条件信托,对任务如黑衣人一样愿意牺牲一切来完成,老师用他的牺牲接通了三千年的岁月,和古往今来无数舍身求法的人融为一体。
我想起来屠格涅夫的散文诗《门槛——梦》:
——好。你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毁掉,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声名。
倒地的瞬间,王老师成为了这样一位圣人。
家园
《三国演义》里,我心目中的古今第一悲剧英雄诸葛亮,他携剑负琴离开隆中的时候,对弟弟诸葛均说:“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然而,诸葛从此颠沛一生,鞠躬尽瘁,这个心愿永远没有实现。
《伪装者》剧集中,明楼学富五车,明诚能描善画,明台虽然没有读成大学,但是从军校的短训生涯来看,也是学习能力超群,如果真的得到上大学的机会,必然也是学霸一枚。但是,乱世没有提供他们做教授、做画家、做学霸的机会,他们和大姐不约而同地走上了报国之路。
这就是为什么,明楼说,明诚画的那幅林间草舍的油画,应该叫《家园》。他想的是,哪一天,狼烟散尽,河晏水清,他还可以去做教授,阿诚还可以去做画家,明台还可以去做学霸。
回到家园,是古今英雄共同的梦想。披坚执锐、驰骋乱世只是为获得终极家园不得不选择的人生之路。阿诚说:“报国是信仰。”明楼说:“有国才有家。”在外,他们是随时准备牺牲的勇士;在家,却可以短暂地享受手足亲情,哪怕是因为误会受到亲人的打骂,也甘之如饴。小说原著这样写:“明楼在外做事的原则是:赶尽杀绝!而在家里的原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于是,和其他的众多战斗故事非常不同地,这个剧集展示了“家”的非常温情的一面。兄弟们在没有硝烟的战场厮杀之后,可以回家休养将息,舔舐伤口,享受亲情。如果你对革命年代的红色文艺还记忆犹新的话,应该能想起来,红色文艺中的革命者,绝大多数或者是没有家人的,或者是六亲不认的。
但是,风雨飘摇间,“家”终于离散,“家园”仍然只在梦中。剧终落幕之时,还是那个熟悉的家庭情景剧的场景,主人公却已是满目凄怆,无家可别。明楼对大姐的遗像说:“大姐,我上班去了。”虽然身心已经千疮百孔,还是要负痛前行,因为心里有家园,虽九死其犹未悔。
2015.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