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月之
今年是邹容逝世110年。每想到这位年轻革命家的死,总会联想到章太炎那懊丧不已、抱愧终生的神态。
事情得从邹容入狱罹难的一个细节说起。
1903年6月29日,“苏报案”发生,租界警探到苏报馆捉人,报馆账房程吉甫被抓,馆主陈范等逃逸。6月30日,警探再来苏报馆,章太炎被抓。7月1日,邹容主动到巡捕房投案。
本来,警探前两天来报馆抓人,邹容已从后门逃出,经好友张继介绍,躲到虹口一个传教士家里。那时,闻讯逃走的人很多,除了陈范、邹容之外,章士钊、吴稚晖等,都是闻讯逃避的。专程来沪督办此案的江苏候补道俞明震,在案发前故意走漏风声,其意也在让涉案诸人远走高飞,不想动真捉人,酿成大案。陈范后来逃到了日本。邹容如果藏匿不出,警探绝无到传教士家里搜人的可能。
那么,邹容为什么要投案呢?关键在于章太炎的一封信。
章太炎被捕以后,本不把被捕当回事。此前,上海激进分子已被传讯多次,吴稚晖记述自己被传过六次,每次都是问问有无私藏军火、制造暴动之类,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每次都平安归来,然后生活如旧,宣传革命如旧。这是章太炎能逃不逃的重要原因。没想到,租界当局这次动了真格。章被拘以后,当晚没被放回,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章之所以被抓,原因之一是他为邹容的《革命军》作序。他觉得,邹容如果不到案,则所有关于《革命军》的罪责都将落到他一个人身上,如果邹容到案,则两人各担其责。于是,他给邹容写了封信。邹容得信以后,这才投案自首。
章太炎的信并未流传下来。他在信上究竟写了什么内容,已不得而知。但是,章在事后曾解释自己写信的初衷:“《革命军》为蔚丹所著,仆实序之。事相牵系,不比不行。仆既入狱,非有蔚丹为之证明,则《革命军》之罪案,将并于我。是故以大义相招,期于分任,而蔚丹亦以大义来赴”。(章太炎:《再复吴敬恒书》,《民报》第22号。)所谓“大义相招,期于分任”,就是临难不苟,各负其责,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件事中,章、邹都讲大义,但境界不同,在章是以大义责人,在邹则以大义自担。
经特别法庭审讯,章被判监禁三年,邹判二年。入狱时,章34岁,邹18岁,二人年龄悬殊,阅历、学养各异,抗挫折、耐寂寞能力都有很大差距。结果,邹容在1905年4月3日瘐毙狱中,离刑满出狱还有不到三个月。章太炎则坐满了三年,1906年出狱,随后东渡日本,继续他的人生道路。牢狱三年,章太炎扎扎实实地学了三年佛学,晨夜研诵《瑜伽师地论》,出狱时,容颜丰润,又白又胖。
邹容之死,是由许多环节造成的,其中,章太炎的信无疑是极为重要一环。对此,章太炎自然明白。因此,邹容死后,章太炎“往抚其尸,口张目视,恸不能出声”。他既为战友、狱友的离去而恸哭,也为自己两年前的那封信而愧悔。从此以后,邹容之死便成为章太炎的一块心病。
邹容死后,章太炎有过很多怀念、纪念邹容的活动。他多次在演讲中深情地回忆过邹容的事迹,1907年作《邹容传》,1918年,在云贵地区为国事奔走时,曾山一程水一程地专门到四川巴县邹容祠堂,进行祭奠。1922年,他到上海华泾祭奠邹容,参与为邹容修墓立碑事宜,亲自题写“邹容之墓”四字。1924年,作《赠大将军邹君墓表》与《赠大将军邹君墓志铭》。最能体现章太炎愧疚之情的是,他在住所的墙上,挂了一幅邹容遗像,前置横板一张,上设香炉,每月初一、十五沐手敬香,为邹容祈祷。据章太炎弟子回忆,章太炎晚年迁居苏州,亦在家中悬挂邹容遗像,为邹容上香,直到逝世。
章太炎为纪念邹容做了这么多,超过他为同时代其他任何去世友人所做的同类活动。这么做,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内心有愧。邹容死后,这就成了他的心病。1906年出狱以后,这个心病在他内心越发沉重。他曾设法驱散心头阴影,化解心结。1907年,他作《邹容传》,对于邹容被捕,强调了两点,一是吴稚晖告密,二是邹容“闻余被系”,主动投案,对于他自己给邹容写信的细节,只字未提。他强调的两点,都是为了减轻、弱化他的信在邹容去世事件中所占的比重。没想到,吴稚晖读了《邹容传》以后,撰文反驳,一是说明章、邹之事,原本公开,尽人皆知,警探抓人,无密可告;二是揭出了他致信邹容的事实。此后,章、吴曾为此事大打笔仗,你来我往,恶言相加,扰扰不休。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日后,章太炎在以《邹容传》内容为基础所作的《赠大将军邹君墓表》中,再也不提吴稚晖告密的事了,当然也不提自己给邹容去信的事。
从现代法理上说,邹容在入狱之前,已是清廷明令抓捕之人,章太炎所为,并无卖友之嫌。章太炎致信邹容时,也没有想到后果会那么严重。再者,坐牢两年,并不等于必然致死。因此,对于邹容的去世,章太炎并无直接的责任。但是,章太炎毕竟是在儒家思想熏陶中成长的,他在自省交友之道时,自然责己以严。东晋名臣王导,在当政者询问他关于好友周顗(字伯仁)为人与任职意见时,没有表态,也没有尽力保护,结果周顗被杀。王导为此很是自责,说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幽冥之中,负此良友!”此后,“伯仁因我而死”成为中国文化中愧对良友的名言。熟谙魏晋典故、钦佩王导为人的章太炎,自然熟悉这一典故。他日后给长子取单名“导”,是否含有愧对邹容、以示自责的意思呢?他没说过,但我猜想有。
前有失误,后存愧疚,章太炎仍不失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