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荣
2002年,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先生参观了法国国家图书馆老馆,在那里他看到了令他震惊的一幕: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大阅览室里,设置了可供四十多人开展手稿研究的宽大座席,当时有25个研究者同时安静地研究手稿。他了解到,必须是专家级的研究者才可以进入这里。联想到他所在的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了数以万计的手稿,却鲜有利用者。他感叹:“因为没有手稿学。它还没有建立起来。”由此他呼吁建立中国的手稿学。
这确实说出了手稿学研究的必要性。但其实“手稿学”这个名词,在国际上是没有的。国际上有一种叫做“文本发生学”或者说“文本生成学”的理论,所研究的范围,包含了我们所说的手稿学,但是范围更大,他们是把手稿作为文本形成过程中的一部分来研究的。手稿当然是文本,但文本却不限于手稿,例如印刷文本、电子文本,都不是手稿。在他们看来,手稿是文本产生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从文本发生学的角度看,印刷文本的演变(排版、校对、校勘)、电子文本的产生过程(在电脑上修改),都体现了作者的写作过程和思维过程,都应该成为研究对象。说到底,他们要研究的是作者的思维过程,他们认为这比结果更有意思、更有价值。
国际上从1960年代开始已经有人开展系统的手稿学研究,包括手稿学理论和手稿内容研究、文本形成过程研究。例如法国的贝尔曼·诺埃尔(Bellemin Noel,1931—)著有《文学文本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解析导论》,LouisHay,有《谱系校勘学》和《文本生成学》,他们反对用“定本”的概念,因为手稿研究的中心是作家创作的过程而不是结果。他们认为,手稿的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都很重要。德国的手稿学研究代表性人物是赛特勒(D.E.Sattler,1939—)和格罗代克(Wolfran Groddeck,1949—)。他们是德国十八世纪诗人荷尔德林(1770—1843)的全集编辑者,他们反对编者决定文字的编辑方法,他们在编辑中,采用直接呈现作家手稿本来面目的方法,把手稿全都原样印出来,让读者自己来判别和鉴赏。但这些欧洲学者的研究都不涉及中国作家的手稿。1993年日本的丸山昇(1931—2006)发表了论文《由<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手稿引发的思考》,首次尝试以手稿研究的方法探讨“如何准确听清鲁迅音调”。瑞士的冯铁(R.D.Findeisen,1958—),已经开始了对中国作家手稿的研究,他的《在拿波里的胡同里》一书,已经被翻译成中文,其中有不少是对中国作家手稿的研究。冯铁认为,文学是一个过程,作家在写作过程中的思维变化是手稿学研究的重要领域。他通过对茅盾、丁玲等人的手稿研究,有很多重要的发现。
文本发生学或文本生成学是一门新兴学科,它的理论体系也还在建构过程中。甚至对于本学科的名称,是采用“文本生成学”还是“文本发生学”,都还在讨论中。而在中国,手稿学的概念才刚刚提出,手稿学理论体系的建设才刚刚起步。严格说来,手稿学与文本发生学并不是同一个概念。我们当然可以在文本发生学范畴内建立一个手稿学的分支系统。但是这就需要建立一个理论框架。而目前很多基本概念,包括手稿学专用名词、术语还在形成中,例如对于原稿、初稿、定稿、清稿等等概念的定义,对其内涵和外延都还需要厘定。对中国来说,手稿学的结构中又必不可免的要加入书法学的内容,而中国作家手稿的这一块面可能比西方作家手稿更加丰富。
其实,在中国,对手稿的研究早就开始了。中国古代就有帖学,对字帖、碑帖的研究,还有校勘学、书法学,例如对古人书迹真伪之辨,对王羲之书法《兰亭序》的摹写,都属于手稿研究的范畴,甚至可以说,金石学、甲骨文研究,都具有手稿研究的某些性质。但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手稿学。国内学者开展现代手稿学意义上的研究,是从1980年代开始的。例如朱正先生有《鲁迅手稿管窥》(1981年,后改《跟鲁迅学改文章》),王得后先生有研究鲁迅与许广平通信的《两地书研究》(1982年),都深入研究了鲁迅手稿,是中国当代手稿学研究标志性成果。我本人对鲁迅和周作人合作翻译的《神盖记》手稿也进行了详细的校勘和研究,也采用了还原被涂抹字迹的方法(1999年),引起了冯铁先生的注意,正在我的基础上开展更深入的研究。
舒乙先生呼吁:“要建立手稿学,我想首先要由高等学校的中文系做起来。一要有人教这门课,有学生选修它;二要有硕士生、博士生对手稿方面的课题进行专门研究;三要有这方面的专著陆续问世,形成手稿学专著系列。”可以说,舒乙先生所期望的手稿学,正在中国兴起。2012年,上海交通大学成立了中国第一个作家手稿研究中心,并承担了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鲁迅手稿全集》文献整理与研究”课题,对鲁迅的手稿开展了系统的研究。目前已经对鲁迅所有的手稿进行了全面调查,基本厘清了现有鲁迅手稿的状况,写出了一批手稿学论文,已举办了两次中国作家手稿学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同时,对鲁迅的创作手稿进行了汇校,即把鲁迅手稿与初次发表本、初次编集本和《鲁迅全集》本进行汇校,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进行如此全面深入的校勘。由于这次是以手稿为底本,与各版进行比勘,与过去孙用先生作的《鲁迅全集校勘记》只是对各版文字做校勘而基本不涉及手稿不同,借鉴国际上文本发生学研究方法,为全面复原、呈现鲁迅创作过程,这次汇校力求把鲁迅涂抹掉的部分也加以识读和复原,难度可想而知,但其学术价值也将是前所未有的。因此,这一成果将是具有开拓性的学术创新。中国的手稿学,正在迎来一个快速发展期。
2015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