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在这个为了满足和维持世俗高消费,一味追求高效与产量的时代,天下作物,经过遴选而加大科技育种的力度,优中选优,获得丰产者只剩下不多且普遍适用的小麦、水稻、玉米,而杂粮越来越单调,被称为“小杂粮”。旧年的作物名字,如同方言所遭遇的现实危机一样,例如五谷中的黍穄糜子,蔬菜类的蔓菁甘露儿,油料家族的麻子荏子,不经人仔细解释真闹不懂了。尽管它们还在一定范围的犄角旮旯里存在,却像出土文物似的,遇到它不容易。
麻,曾经也是大名头。《素问》云:“五谷为养。麻麦稷黍豆,以配肝心脾肺肾。”太史公曰:五谷五种,黍稷菽麦稻也。而秦汉之际,民间供应官府的实物税种,的确有麻,且分量颇重。北方的沤麻、剥麻和吃小麻子,现在在我的老家豫北一带几乎也绝迹了。但在厚重的黄土高坡,寒露后的陕北,延安杜甫川里一个原本叫花园屯,现在演变为花园头的老村子,依山面杏河流水而居,连绵排成一线。陕北下霜早,而且是苦霜,岭上和塬上的杂树骤然都变红了,早上窑洞院的土塄边上,一棵尚丰满的大丽花,被肃杀的浓霜打过,花头耷拉下来,满满如羽毛般的叶子顿时像滚水浇过,湿淋淋乌黑,太阳照过将应时枯落。山口山坳里,早起的老两口正在没有围墙的院子里晒新收的玉米穗和绿麻。窑洞人家,黄色的玉米棒子填在粗放的木栅栏里,仿佛大笼子。才收割的青麻杆,经霜的叶子老绿未退,梢叶里簇簇麻子。和晒芝麻一样,麻捆麻束迎风晾干了,脱叶后主人把麻子打下来。李时珍说:“大麻即今火麻,亦曰黄麻。处处种之,剥麻收子。有雄有雌,雄者为枲,雌者为苴,大棵如油麻。叶狭而长,状如益母草叶,一枝七叶或九叶。五六月开细黄花成穗,随即结实,大如胡荽子,可取油。剥其皮作麻。”(《本草纲目·谷部·大麻》)最早的农业经典,《齐民要术》曰收麻和种麻:“获麻之法,霜下实成,速斫之;其树大者,以锯锯之。”行文且引更早的《四民月令》一则,崔寔曰:“二三月,可种苴麻。麻之有实者为苴。”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1960年代,老家浅山区还兴种麻,成块的土地专门种麻。沤麻、剥麻、搓麻绳,零食吃炒熟的小麻子。90年代末在大别山里,扶贫点所在新县的黄墩村大付洼,人家门前池塘,夏天尚沤麻。如今,我的老家早已不再种麻,晚辈和年轻人与麻隔膜。料不到,延安人家至今还依着古法种麻收麻。延安向北,出黄土塬是榆林,就是毛乌素沙漠地带了,当地人说话不类关中话,更贴近塞上人家说内蒙土话。我问主人,经霜收麻是要取小麻子吗?夫妇俩齐点头。女的说,麻子荏子芝麻(三种),都是咱吃油用的。老汉补充说:“麻子一斤二两油,荏子一斤四两油。”然而这一刻,我没有看见荏子与芝麻。
芝麻常见。在我的阅历中,比麻子小麻子更罕见的倒是荏子。巧的是,前两年,我也见过山家一并晒荏子和麻子。那是另一个初冬,霜降才过去不久,南太行的黄栌红遍重重山岭。修武云台山风景区,大峡谷古有天门山和百家岩名胜。太行云顶,云台山大瀑布之上,山西陵川人家也有风景区曰上云台。高山山坳里的焦掌村,没有黄土可打窑洞,人家一律住矸棚房和老瓦房。“河南好穿绸,山西好盖楼”。改造过的农家乐,新式瓦房可淋浴洗澡。门前和山道边,粗黑的山榆条编成老大的大篓子,直径近两米,深约一丈,沿途装满了金黄的玉米穗。路边还晒着小米粒一样的黑色种子,活像中成药一粒粒的丹参滴丸。我第一次见此,村人曰荏子,简称荏。黄昏的时候,我随着主人登梯子攀上矸棚房顶,草席换成了彩条塑编布,一边晒小麻子,一边晒荏子。隔日返途中,路过陵川的夺火镇,电机油坊榨油也卖油,老板曰,麻子四斤出油一斤,荏二斤三两出油一斤。但荏子油没有小麻子油好吃。
延安人或者陵川人,总之都说荏子比麻子的含油量大。
《齐民要术·荏蓼第二十六》:“三月可种荏蓼。荏,性甚易生。蓼,尤宜水畦种也。荏则随宜,园畔漫掷,便岁岁自生矣……收子压取油,可以煮饼。”但贾思勰补充说,使荏子油炸食物,味道不及胡麻(芝麻)油,却比麻子要好。古贤和今之陵川人家的评说不同,想来口味也与时俱进。
荏是何物?即紫苏类之白苏也。陶弘景:“荏状如苏,高大白色,不甚香。其子研之,杂米作糜,甚肥美,下气补益。笮其子作油,日煎之,即今油帛及和漆所用者,服食断谷亦用之,名为重油。”陈藏器还说:“江东以荏子为油,北土以大麻为油,此二物俱堪油物。若其和漆,荏者为强尔。”往事越千年,唐代的陈藏器不知道,千年之后,在今之陕北和晋东南,山家乃荏子麻子二油并用。
麻、麻子,又名黄麻、汉麻、火麻等等。还不能不提明代的《救荒本草》。周王也记麻子荏子,但他书中麻的名字为山丝苗。麻的形状、种类,周王记述与前人同,他强调的是救饥:“采嫩叶煠熟,换水浸去邪恶气味,再以水淘洗净,油盐调食。不可多食,亦不可久食,动风。子可炒食,亦可打油用。”
麻叶有邪恶气味,不错,的确“气道人”。气道乃老家的土话,意思是古怪难闻。可是,这样吃麻子苗,竟然在广东地界土风犹存。吃腻了大鱼大肉的广州客,野跑到粤东的大山里,农家乐单要吃凉拌麻子叶,曰麻子叶拉油,去腹中油脂。而屈大均《广东新语·食语·油》说:“琼州文昌多山柚油、海棠油、山竹果油。儋州多麻子油。皆美。火麻产端州江岸间,黑色炒焦,以为小磨香油,名曰秧油。然以生榨者为良。”不要说昔日海南岛,就是今之粤西,山地小城巴马以长寿村长寿老人居多而闻名,人游巴马用餐,两道汤羹是当头炮,即火麻仁煮野菜,和本地糯玉米煮粥。巴马人美其名曰可以使人健康长寿的火麻仁,其实就是麻子小麻子。
闲话最后,再晒一则关于荏子的谈资,说一个麻子和现代大麻关系的疑惑——
我去天水看伏羲庙,登麦积山,小镇子里探访华夏最古老的玉兰树,乃暮年齐白石应邓宝珊之约而题的“双玉兰堂”,访“天水赵家”发源地,古风犹存的天水市区,陇东回民也多,炭火炉子烤烧饼,现烤现卖。汉化清真寺的门前,有家人专卖荏子烧饼,原来是用荏子代芝麻。老街的杂货铺卖杂粮,本地“小杂粮”般般样样,有小米糜子,芝麻豇豆,还有麻子荏子。主人见我稀罕荏子,特意抓一把让我品尝,酥而香,的确像芝麻。
今年夏天的一则报道,北京郊区有警察根据举报在农田的周围集中铲除麻子,似春天里剿灭私种的罂粟一样。村民曰不是大麻是小麻子,祖祖辈辈就种植的。警察说麻子即大麻,大麻和罂粟一样是毒品。我弄不清,此大麻与彼大麻到底是何种关系?
10月25日冷雨中
乙未霜降翌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