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
丁薇是那种很低产的歌手,自1994年在《校园民谣1》中第一次露面,二十年来,只出版了三张专辑。她是慢慢显露她有那种音域宽广、高音慑人的女高音的才华的。更多时候,她的声音凸显出一种内在的品质:音调并不高,但是在宁静中透着深刻,暗蓄心理的悸动。
她是重要的女歌手。轻易不出专辑;每出专辑必深思熟虑,有所企图,对形式和文体有清晰的自觉。1995年,《断翅的蝴蝶》成为对中国当代爵士歌曲的一次小心翼翼的初探,其中将中国北方民歌神完气足地融进爵士演唱的做法,令人惊艳。2000年,《开始》像是她给自己内定的真正的开始,开足电量,放开才气,拼尽力量,尽释情感,那是将电子乐和古典乐化为流行歌曲中的皇皇大乐,也是中国流行音乐在终了第一个黄金时代的关口集大成的表演。2004年,《亲爱的丁薇》突然变小,转向小歌曲、小格局,容易被人忽视的是,在编曲配器上,它为室内乐与摇滚、民谣演奏的组合,树立了一个范本--小型乐队、浅斟低唱的范本。
2015年,时近岁末,丁薇准备出版一张新的专辑,初步命名为“Age”。年华?时光?时代?可能吧。套用那部小说名著的标题,或可以解码为“追忆逝水年华”。用一种矛盾却准确的说法,这音乐整体,有着时光漫漫的宏伟气象,其实质是--向未来回溯,向过去前进。
9月某日,在Salt和丁薇夫妇位于北京远城区的工作室里,我初听了这张专辑。
“喊叫得响/睡梦里什么在心口/太难受无形的套/依靠着时间来看守/往哪里逃”
专辑以重拍子的电音《松绑》开始,一幅幅时间与梦魇重重叠叠、备受压抑的意象。演唱中突然的音色变化,以电子处理,进一步变形。副歌能量推升,要醒来,要记忆,要瞻望。在呼喊、叹息、“喔--啦--”渴求为之松绑的祈求中,女高音扭曲到了极限,在电子噪音中越来越大声……
《搜爱》。搜什么爱?主歌:溺水之后的绝处逢生,每小节重击一次的金属响声。副歌:弦乐拉魂,钢琴动心。钢琴贯穿始终,弦乐明亮,工业音响又重又冷。在一片叮当、铃响、静噪、科幻的工场氛围里,“寒冷的彼岸最后这一晚/魔鬼的温暖在你的臂弯/用我的璀璨炼你的昏暗/身体太短暂灵魂环抱为欢”,这第二部分主歌,坐实了副歌“搜爱生或死才精彩/破坏抛弃我再依赖”的背景和指向。
已来不及,但是,已来不及。《已来不及》是一份人生简历,自传性的,又是一代人的,它这样描述这人生的开端缘起:“你到的那天下过雨/醒来却只会哭泣/没人知道你悲伤还是恐惧”。而经历之后,发生这样的转变:“你找到眼睛看着那些重复的脚印/你找到耳朵听所有消息好多道理/你找到嘴巴用尽力气发不出声音/于是你又开始哭泣要回去/已来不及”。
光明还有,结语是这个:“你让嘴角准确锁定一个美妙的弧形/于是你可能在面具后狂喜/已来不及”。这首歌是专辑中表义特别清晰的一首歌,也采用了特别清晰的唱法。伴随它的,是拉奏式的电声打击乐音响、电子按键音、尾声中像传送带的声音。
《三四点夜里的美梦》,专辑中旋律最优美的一首歌,以吹泡乐的缓拍陪衬,演唱表现表情和风度。圆号、大提琴、钢琴迷人而美妙,轻重错落组合的电子节奏爽劲畅快,伴唱采用了音乐盒子声效以及复调织体。
“三四点”三个字,演唱采用变形的咬音,仿佛唱的不是汉语。这一个发音特点,在《雪成堆》里全面放大。《雪成堆》的演唱是对语音的解构再造,模糊了韵母,使汉语唱出了近似西语的色彩。就歌曲本身而言,《雪成堆》有着格里高利圣咏的构造,所以如此一来,歌唱与曲式便吻合起来,使意境全出:那漫天漫地的、黑白色的冬景,一个宛若修女的形象,伫立在空旷和凄清中。
《雪成堆》是一种巨大的怀念,饱含冬天的情感和情意,因其寒冷、萧肃、肃杀,更显这怀念的内在、广大、炽热、庄重。
《流浪者之歌》,与一首小提琴名曲同名。吉普赛人以流浪为生,偶然的,流浪成为这一代人的命运。“给我一天时间让我想起所有或者忘记一些/也许做个无聊的梦看着窗外望到黑”。在记忆中撕扯,在梦境中清醒地张望,歌曲的不同空间处理令人印象深刻。在吹泡乐的旧声轨、沉重的钢琴和弦、口齿不清的赖皮唱法之后,弦乐队带来了舞蹈化的抒情段落,在不同层次发展的音乐,合流,撞开心房!夕阳的回光,一层层的风,一层层的反光,小提琴从远方回忆中重返,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强……
在音乐功能上,《那片天》像是《流浪者之歌》的延续和重奏。仿佛力量还不够,所以再来一次,再加强一次。与《流浪者之歌》类似,《那片天》也有弦乐的舞蹈型急奏,有墨到浓时弦乐与工业节奏合流的力量。在文体上,《那片天》专注于节奏/动静/缓急的转换、变形、演化的处理。在音响特征上,它有好听的工业叮咚,有突然的动静转换,有显露心理紧张的口白,有高潮处近乎咒语的演唱。在内容立意上,《那片天》的关键词是,“等待出口”,渴望着走出这片时空封锁,找到出去的路,再次得到新的天空的护佑和普照。
然后,重来。《重来》开始的时候,背景中是近似直升机的轰鸣的声音,一小节一个重拍,突出了人声。伪弦乐,小号,钢琴……音场越来越大,演唱越来越强悍以至于偏执。在再也无法加重的地方,节奏重击力量太强,以至于地面在颤抖。就是在这般处境中,那人声拼着力,反复召唤、咒念着:“重来/一定可以重来/旧的全部覆盖/找到最后最渴望的一丝/未来”。
终于,终曲到了。这个叫做“纪念”的歌曲,像是一场生与死的送别。丁薇采用大歌手的唱法,放开了唱。钢琴从寂静中起程,一直弹进回忆里。军鼓的进行曲,是葬礼的进行曲。在一种俄罗斯式的氛围中,喷汽声像列车,决不雷同列车。男声,隐形在这整部作品中的另一个作者,出现。他发出的声音,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失语的“啊啊啊”,兼具了具象/抽象的双重性质。那是到了语言终结处的发声,是叹息、放不下的记忆,如此远望、执手、痴念,刻骨铭心,催人泪下……
《Age》诞生在北京东南向远城区的一座厂房里。这厂房经过了改造整修,成为Salt和丁薇的录音棚、工作室兼住处。房子空间很高,走道回环,上面粗大的管道盘旋,充满了工业味道。这音乐也充满了工业味道,是感情浓烈得化解不开的工业之声,流淌着古典音乐的骨血,出自两位受过严格学院训练的音乐家。
比以往的专辑更自我,丁薇包揽了《Age》的作曲,自写、夫妻合写了除《搜爱》以外的全部歌词;Salt自写、夫妻合写了全部编曲。Salt较早的一个履历,是国际知名的小提琴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莫斯科国立柴科夫斯基音乐学院求学期间,他有过到俄罗斯国立美术基地“列宾别墅”进行绘画创作的经历。这一次跨界,建立并强化了他的“艺术就是材料制作”的观念。
这个观念,在《Age》的编曲/混音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对声音材料的深刻理解,以声音材料为创作着眼点,由声音材料发源、去寻索和展开艺术思维,成为专辑制作中的核心思维。为了呈现最好的声音品质,Salt录制了大量的管弦乐及其他器乐,但是在混音制作过程中,这些真乐演奏又被电子软件一次次变形,变成伪交响、伪古典、伪原声。在与古典音乐相对的另一方音响重地,电子音乐方面,他们购买了国外原版音效产品,研习和使用了各种电子乐器、电子节奏、电子采样,但是在制作成型过程中,他们不拘泥于任何一种电子乐类型,而将音效、器乐、节奏、采样进行彻底地调变、复合、再造。这是关于声音制作材料的逻辑演变过程,由此过程,最终让人们听到了一出出近似于全系列光谱的音色组合。为了使音色之间的衔接、对比、组合更加贴合、协调、细腻、丰盛,因而打破原材料的界限,实施更丰富多样的调变,甚至于歌唱的某些部分,也进行动态化的音色调变处理。为了完全实现在音响工程上的诸般企图,Salt特意从英国找来了三位技术高手,分别是为BeeGees、Radiohead、Goldfrapp工作的混音工程师。
自上世纪90年代,先锋音乐的艺术突破意义,已然完成并过去。恰恰好,《Age》保有了先锋音乐的些微锐度,但主要的目的不是先锋,而是以先锋创造的诸多新异素材,成熟地、集大成地创作,成就为成熟艺术。《Age》是给大众听的,是着眼于当下与未来的经久-经典艺术之作,而非前卫领域的实验品。
这也是以转念的眼光,重新看待在动荡的年代里、在激变的世界里,被破坏的经典艺术和实施破坏的各种颠覆力量,由此达成和解,实现大成。与此艺术观念相类似,在人生观和价值观上,经历了动荡和激变的一代人,也须以转念张开慧眼,重新看待这备受辗转颠覆的人生经历,看待那被破坏的和实施破坏的,饶是三观尽毁的劫数,却有拯救的机运,就在这破灭之中。
我穿过悲伤然后/再遇到绝望然后我看到无限然后/又看到无边最后--《松绑》
歌曲正是从这里开始。漫漫时光的宏伟气象,摧毁与重建的磅礴力量,其实是产生在这里。这是一张有着60/70年代出生的人的心结的作品。积蓄多年的情感,积压太久的泪水,在大堤的约束之内,模糊着,动荡着,在一片表面的死寂下面,寻找着出口。歌词上它是词不达意的,但音乐上的气象已具,在重建(如何能?)、重来(不可能!)、重新出发(是的!)的这一刻,怀抱着对破坏、破灭的感激,去意彷徨,意念凝结,哽咽难言,收束起行装--这被反复泯灭的半生!
是的,他决定要出发了,这出发有着奇怪的路向,他发现,出路竟然是--向前,向更远的未来,回溯;向后,向更远的过去,前进。
Salt说,这专辑,也可能叫“Souvenir”(纪念品)。
2015年10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