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

有一回整理屋子，从角落里翻出一个从前的记事本。黑色的封皮，落满灰。打开，满满一本摘抄：

温热的脸庞流下一滴冰凉的泪，此生最爱的人是谁……

年少时我们因寂寞而同场起舞，沧桑后我们却宁愿形同陌路……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殇……

那时我应该在读初中吧，木讷而敏感，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莫名地喜欢这些押韵又深情的句子。

不知多少人也有过这样的记事本，记下了如此种种现在觉得好笑，当初却无比珍视的只言片语。

流年留不住，幸好还有你。

重温木心先生的《塔下读书处》，几次笑出声来。儿时的木心，哦不，应该是孙璞小朋友，每隔一段日子就从茅盾家捧回几本文学名著，喜滋滋地跑回孙家花园，小小的足板踏在弯弯的青石长街上。

那个年纪的我，捧的应该是小人书吧。

《三国演义》《说唐》《说岳》，夹杂着《渡江侦察记》《铁道游击队》《红旗谱》。一本本翻烂的小人书，陪伴了我整个童年。

我们这一代人，没有韩寒郭敬明，没有冯唐安妮宝贝。语文课本里，是教人热爱集体的《颗粒归仓》《钻石》，教人热爱祖国的《一面五星红旗》《开国大典》，教人热爱领导的《一件衬衫》《八角楼》，教人勇于牺牲的《鸡毛信》《七根火柴》，控诉旧社会水深火热的《包身工》《半夜鸡叫》。永远高瞻远瞩的领袖，永远大义凛然的烈士，永远深沉严肃的鲁迅，永远激情澎湃的郭沫若。老师推荐的课外读物，大都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青春万岁》这样的红色经典。每次家里有客人来，我就装模作样地捧一本《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做严肃阅读状，等待接受表扬。

私底下，我们疯狂寻找关于早恋的书。那个年代的青春文学，要么是男学习委员暗恋女文艺委员，要么是女三好学生喜欢上了叛逆的野小子。结局大同小异，或是有一人转校，或是两人约定“考上大学再谈恋爱”，于是“会心一笑”，“胸前的团徽更鲜艳了”。青春文学显然不过瘾。一本《青春期健康手册》被翻得稀烂，第54、56页——大家心知肚明。男生们周末结伴去长途汽车站，只为瞄几眼地摊上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大标题——《女犯情仇》《淫魔落网记》《荒唐的寡妇》；医学书里的彩色女阴图被偷偷剪下，带到学校里，一毛钱看一次；高一军训，有人偷偷带了一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每晚熄灯查房后，我们打着手电轮流朗读。一帮十五六岁的男生，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硬了又软，软了又硬。

我们是文学营养不良的一代，因为我们从来没有选择的机会。从假大虚空的语文课本里吸收养分，在浮华靡丽的青春文学中汲取滋养，这没什么丢人的。忧郁的乡镇少年，已经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行诗。

种子若不发芽，也是泥土，也是尘埃。

幸好还有动画片。

最早的记忆是《恐龙特急克塞号》。有一段时间，所有的男孩都在模仿一种叫作人间大炮的未来武器，“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克塞，前来拜访！”克塞头戴摩托车头盔，身着红色秋裤一样的战斗服，体格巨大，双手能举起霸王龙。

有时遇到厉害的怪兽，眼看着快打不过了，克塞便喊一声“时间停止吧”，然后上前把人家戳死。一声“时间运行吧”，怪兽便血肉横飞。

这部动画片的副作用是让我迷上了恐龙。我精心收集各种与恐龙有关的资讯，一天到晚念叨着霸王龙、三角龙、雷龙、剑龙……有一次翻《每周广播电视报》，看到有档科教片，叫什么“尼龙的秘密”。我高兴极了，尼龙，应该是种长脖子的大型食草恐龙吧。

终于盼到了节目播出的那天，我搬个小板凳，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节目开始，我傻了眼，除了工厂车间就是纺织工人，哪有恐龙的影子。

我怀着“恐龙就要出来了”的期待，硬是看完了这部40分钟的科教片，泪水夺眶而出——骗人骗人，不就是一块布嘛，叫什么不好，偏要叫尼龙。

幸好还有漫画。

机器猫、七龙珠和圣斗士，压在教科书下面，于桌底暗渡陈仓。最惊心动魄的是冥王篇的沙罗双树园之战，沙加灰飞烟灭之前，有过一段长长的独白：“花会盛开，然后凋谢。星会闪耀，总有一天也会消失……在这短暂的时光中，人们诞生、欢笑、流泪、战斗、受伤、欢喜、悲伤，然后是永久的安眠。死亡，并非一切事情的终结。”

多少年过去，我依然记得当初的震撼。那或许是我最早的死亡教育。生死和无常就这样进入了少年的视野，猝不及防。

后来读《平家物语》，开篇便是：“祉园精舍之钟声，奏诸行无常之响；娑罗双树之花色，显胜者必衰之势。骄者难久，正如春宵一梦；猛者遂灭，恰似风前之尘。”再后来，我去了瓦拉纳西。站在恒河边，望着河中朝圣的人群，不远处的焚尸场升起袅袅青烟，想起了沙加的话。

感谢车田正美，将这些成年人的感悟，写进了给孩子看的漫画书。

幸好还有武侠。

男生们一下课就扎堆讨论，热火朝天——九阴真经和九阳真经哪个厉害，小李飞刀碰上六脉神剑会怎样，以及你要是张无忌你选谁。谈得兴起，便在走廊里比划起降龙十八掌和吸星大法，用手模仿倚天剑和屠龙刀。不必说“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便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两个名字，便引人遐想联翩。大魔头李莫愁吟出：“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别有一番震撼。明教教众自焚于光明顶，“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悲歌慷慨，令人闻之落泪。读到《天龙八部》“塞上牛羊空许约”，竟莫名惆怅了好久。“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原来在课本之外，还有如此曼妙的好词。最难忘的是《神雕侠侣》的结尾，杨过和小龙女携手下山。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呀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清，秋风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幸好还有诗。

有人读汪国真，风雨兼程。有人读席慕容，闲愁几许。愤怒的少年喜读北岛，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敏感的少女偏爱顾城，难忘他黑夜里黑色的眼睛。

到后来，海子卧轨，顾城自戕，北岛远遁，九十年代轰然而至，诗歌的黄金岁月却并未远去。那些片段章句，依然不时出现在少女的日记中，闪烁在男孩的情书里。

很多年后我们才明白，诗不是远方，只是生命里的真诚和平凡。

那是个把情书写在纸上的年代。情书像一块文学自留地，充满各种莫名其妙的抒情。夹一句泰戈尔，写一笔华兹华斯，仿佛平添了几分风流倜傥，姑娘就不好意思拒绝似的。我替大刘写，“在喀斯特的枫林里等你，已经几个世纪”，虽然那不过是他见到姑娘的第三天。

时至今日，我依然想念那些初阅读的时光。像天文学家追寻微波背景辐射的信号，一点点拼凑出宇宙最初的样子。那是我的底色，是我来时的路，是我源头的冰川，成全了我，也局限了我。

凯鲁亚克说，旅行从来不是美好的，只有当你从炎热和狼狈中归来，忘记了所受的折磨，回忆起一路见过的不可思议的景色，它才是美好的。

同样，年少的经历也从来不是美好的。只有当你一路跋涉，在岁月中改变了模样，再也认不出当初的自己。偶尔驻足回望，它才是美好的。

只是那时，我们还年轻，看不透故事的结局。我们还不知道，那些即将到来的日子，不知道人会在时过境迁中老去，不知道在长亭和短亭之间，会隔着多少长长短短的故事。关于相爱和离别，许你欢笑而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