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秋天,又将过去了。
家在六楼,下面一块不小的绿地,后半夜,蛩声四起,如沸如雾,煞是热闹。不料,人生“中秋”之后,与蟋蟀之间的距离,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贴近。
城市的季节虽然模糊,然而,春天的百花,冬天的虚空,夏天之蝉鸣,秋天之蟋蟀,却是另一种生动的音画。
总是设想,秋冬的日子,有自己亲手捉来的蟋蟀,在自家的土盆内,与六楼窗下的外面世界,鸣声相和,多好!
蟋蟀一直是难捉的。一个人的旅行,有时,包里带着蟋蟀小网,像一个田野工作者,在异乡的田边,路边,河边,一块块石头和砖块翻将过去,看湿润的土下,总是除了你要找的,其他什么都有。且不提无处不在的蚂蚁,仅是黄豆大小的西瓜虫,蚕豆大小的土鳖虫,色彩斑斓的蜈蚣,全身灰绿的壁虎等应有尽有。有时,好不容易“读”到一个真的蟋蟀,黑黑的,亮亮的,却是刹那间飞速跳出,如光似电,一转眼,便如腾云驾雾一般,还没一眨眼,没了。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的事,却有裸露的双臂,脚踝,和其他部位皮肤,被蚊叮虫咬得奇痒难受,一块块隆起。
蟋蟀真的是一种神虫。很小的时候,家里的蟋蟀,那是别人送的。回想之下,那时的蟋蟀,长长的,黑黑的,黑中透一点暗红,在盆的中央,一蹲,就是一个,像是越野坦克车,威风凛凛。其实,对于蟋蟀的兴趣,是因为它的威仪和叫声。总是不忍看,蟋蟀之间生死相斗,相搏,翻转腾挪,一来十几、几十回合,以至肉搏至死,或断了胳膊,残了大腿,那一丝丝透明的血,飞溅了盆中低小的半空。那时候,一年一年过得缓慢。秋天过后,又是冬天。有一年,将一只蟋蟀,养了足足两个月,以为能够捱过冬天。但最后,还是停在冬天的门槛下。于是伤心着,将死去的蟋蟀,放入一个纸做的棺材,埋入家门前的土下。
自少年开始,有了寻找蟋蟀的经历。然而,从没有捉到一个像样的活物,因而被人毒打的故事,却有了两回。
都是被“好斗”的弟弟缠着,走向不很远的征途。
七十年代,在我们工人新村,出过许多“野蛮小鬼”,进了中学,自然升格为好勇斗狠的“少年流氓”。当时,只有我们这条弄堂,人都一律老实文气,没有像样的“坏蛋”。
那时,一对邻居兄弟,大的是我同学,小的比我弟差一岁。那时,同济大学的周围,农田和小河远远弥望。我们四人,经常去那边捉蟋蟀。人站在河下,对着河堤的泥洞,用手一拨拨灌水,从没见过蟋蟀跳出。赤裸的大腿,也曾被蚂蟥叮上。后来发现,大学四围的竹篱笆,有一个可以爬入的小洞。我们刚刚进入,便看见小路上,远远地,来了一位戴红袖章的工人纠察队员。此时,若再从洞里钻出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看到近旁一个老太太,带着两个小孩,蹲在一块田中拔草,我们赶紧蹲下身子,冒充她的孩子们,假装在一起拔草。那位工人纠察走近过来,指着我们,问这几个是你家的?老太说不是的。于是,我们只得站了起来。这是一个中年男人,黑脸透红,身材魁梧而结实。他看我个头最高,便一言不发,从地上捡起一条又粗又长的竹片,对准我赤裸的右腿上,用尽全力抽打了一下。就一下,一下够了,那一位干瘦的少年,身上唯一有肉的部分,被留下了一道猩红的血印,一直停留在人生四十年以前。
那是一个很热很热的下午,蝉在树上高叫,天上,应该有一个金黄金黄太阳吧?我们没有细看。
那时候,从南往北,过了鞍山新村,就是同济大学,一个城乡结合的所在。那边四平路桥下,走马塘河上,经常泊着几条机器平底船。听说,拿出家里的铜,或者工业用铜,可以向那些船员换钱。我们想过,没有干过。
又一次,是在回来的路上。经过一条窄路,两边都是围墙。对面来了两个少年,一大一小,大小都与我们差不多。看见对方朝我们指指点点,明显有着挑衅的意思。本来,我们四个人好好走着,一时队形发生了变化。我的同学和他的弟弟,悄悄后退了。结果,那一个大的,脸也特黑,其实比我稍矮一些,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看我个头最大,不远不近,用力将石头砸在我的后腰背上。从口音听上去,这两个像是本地农民的儿子。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然而,几十年以后,全世界的蟋蟀,并不因为不再会被人毒打而容易对付。
近年,发觉蟋蟀比过去要多。自己的小区,别人的小区,大都藏身在草和花的根部土下,只能干听它们叫。一棵棵草株,拨不动,踢不开。再说,一个体面的成人,也不好意思,为了捉一个蟋蟀,在过往行人的眼中,将一片好好的绿化毁得一塌糊涂。晚上,有时,人站在人行道上,看地面光光,铺着一块块平砖。人站着,不动,一会儿听着,分明就在双脚之下,一会儿又听着,像是在左脚那边,又似在右脚那边,辨不清具体位置,更何谈下手?
其实知道,在花鸟市场里,一个蟋蟀才五块、十块钱,不贵。但更知道,自己亲手捉来,这感觉和味道不一样。
家里不再有蟋蟀,但是我心里总放不下蟋蟀,也许,令人怀想的不是蟋蟀,而是全世界所有的秋天。
文/魏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