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画家黄德伟。跟画打了半个多世纪交道的父亲,给我的全部记忆就是——画。任何场合,任何话题都离不开他的画。父亲的画室用壮观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一进门便是大大小小的画沿着墙壁、沙发、桌子见缝堆砌,只留下一条必须侧身收腹才能勉强而过的通道。我常常担心年事已高的父母成天在这屋里来回走动,会不会碰伤哪里。十年前刚买这两套房子时,我曾替父母设想,好好装修一下,但父亲早就拿定了主意,把他的画当作唯一的装饰。所有的墙面都挂着画,石板寨、花溪黄金大道、威宁高原、赶场的人群牛羊……如果拿掉所有的家具,整个屋子俨然就是一个小展厅。
从小,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成天笔不离手。别人聊天时他就开始速写,见什么画什么。家里来客,父亲一边速写一边跟人聊天,也不管客人是否感觉怠慢;过年走亲戚,大家拉家常,父亲找定一个角落坐下来,仍然是掏出小本子来,看一眼,画一笔。等公车的时候画,出远门,呆在候车室画,上了火车还是画……那时父亲在剧团工作,他的速写本上总是画满身着戏装的男女老少,这就是说,上班的时候,他也是画着的;随团去外省演出,带回来的也仍然全是大大小小的写生作品……可以这样说,在我的记忆里,父亲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画,而别的事情在他这里全部归于零。母亲常戏称父亲是“画痴”,我完全同意。
画画在父亲的世界里,是一个巨大且无处不在的存在,是他最日常的生活形态,也是他最愿意藉此度过光阴的唯一方式。画画从某种角度来说,甚至变成了他的一种价值判断:天底下的人都是应该画画的,不画画至少也得懂画,再退而求其次,不懂画起码也得喜欢画。谁要不画画不懂画不喜欢画,那差不多就等于是个不可救药的“愚人”。
这种情形在别人眼里显然是不可思议的,但在父亲的世界里,这样的逻辑天经地义。父亲的世界就是这样“偏执”,“偏执”到不可理喻的程度。也许一个人长时间痴迷一件事情,最终就会被那件事情“异化”,成为那件事情的“原教旨主义者”。
父亲对画画的痴迷也自然影响到我和妹妹,不是说我们像他一样痴迷,而是说,在父亲的眼里,我们画画是天经地义的事。记得小时候母亲曾试图让我或妹妹学医,母亲在医院一辈子,自然有她对医生这个职业的偏爱,但父亲的坚定让母亲在心里悄悄打消了这个念头。
整个童年的大多数周末,也几乎是父亲带我们外出写生的日子。我至今记得那些有阳光的风景,在我的画里变模变样的样子。其实对于我们,写生更是郊游的日子。但并不是每次写生都能让我们感受到郊外的玩兴。记得父亲有一张用刮刀画的黔灵湖,视角是黔灵山山顶,近处的树和远处的湖面都盖满了厚厚的雪。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也不过十一二岁,我站在父亲身边,双脚被冻得完全丧失了知觉。父亲眯着双眼,在支起的画布上对着远处的白山和白湖用刮刀一下下将它们装进画里,我的冷全然成为父亲景致里的一个被湮掉的角落。我坐在台阶上,也拿着画笔开始画起来,但已不记得我画下了什么,眼前的风景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别的记忆,倒是一种被透骨的冷包裹着的记忆被刻骨地保留下来。
我和妹妹最终虽然都依父亲的愿望考上了美术院校,但画画对我来说已经只是记忆中的往事了。我不知道父亲看到我放下画笔后,会作何感受,我始终在这件事上不敢真正面对父亲,我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是父亲终生的憾事。幸好妹妹这么多年来,虽然不断被生活琐事干扰,但始终画着,于父亲一定是莫大的安慰。
父亲因为出身不好,影响到上大学,影响到找工作,所以他常说,他是吃过苦的人。我曾想,如果父亲不是这样单纯的性格和始终保有对艺术的理想主义,他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已经让他过着另外一种消极的或者我们都无法设想的生活吧。所幸的是,他心里装着画,足以抵御命运的坎坷。
最近因为编父亲的画册《油画家黄德伟》,才看到一些父亲十多岁的画作。其中一张是十五岁的作品,画不大,但构图、笔法都成熟到让我惊讶。我回想自己如父亲这般年龄时,还在画静物素描和色彩,并且一点也看不到成为一个画家的苗头,不由惊叹和感慨。
如今,父亲虽然年过古稀,画画的激情却不减当年。写生是父亲多年养成的习惯,别人靠相机搜集素材,父亲却是常年肩负很重的画箱,手提一两米的大画框,坐两三个小时的公车到他熟悉的那些山村去,他说他要去捕捉大自然里那些神秘的光影,去与大自然对话。
从父亲的画里我看到了他完整的内心世界。画里的田野、山峦、村庄,已经渗透一个艺术家的血脉,为他的作品打上了“乡土”的符号。画里饱满的激情,是自然的呈现,也是他性格使然,他的画直抒胸臆,用一个艺术家最真实的直觉去捕捉那稍纵即逝的认知。在他画里流露出的,不论是阳光的石板寨、苍老的大树还是雄浑的山野,都让我感受到一种对自然的敬畏。他的《石板房系列》、《甘庄系列》、《花溪黄金大道系列》虽然数不清画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有着不一样的言说。这些带着泥土味的画作,是一个艺术家执著的坚守构筑起来的个体生命体系。在看父亲的画时,我有种感觉,其实他的画比他不善言辞的解说具备更多的内容。也许,这更符合艺术的本质。
在我眼里,父亲永远是强大的,强大到我这个做女儿的很少想到去理解父亲,也觉得自己无法进入父亲的内心去体会,好像一个人因为强大便可以把身边的人都覆盖了,也可以因为强大而变得对身边人的需要变小,甚至不需要了。
常年的远途负重写生,让父亲的膝盖过早衰老,使原本精力旺盛的父亲突然显出老态来,父亲结实有力的形象在我心里变得虚弱,当我看见父亲蹒跚的步子,多年来我心里可以依靠的那个强大的力量一下子没有了。但让我觉得惊异又觉得安慰的是,父亲虽然年过七旬,却激情依旧。每个周末回家去,父亲都会兴冲冲让我看他的新作,这时,我便欣然感到,艺术不会老,父亲于是也不会老。
文/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