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交谈中,一个资深的摄影师问了我一个关于夜戏用光的问题。当时,我没加考虑,脱口而出了一句:“那就到了黑夜,再拍夜景啊。”说完我才意识到对方问的不是这个意思,但这也是真实想法,不是一句废话。我们尴尬地笑了。后来,这个人在外面跟很多人说过我就是个“电影农民”!我不知道这个词在观众理解中会激起什么感情色彩,却一直想告诉这个人,谢谢他。电影诗人、电影作家都不适合我,我是业余的,作家是作家,电影是电影。两者都离我很远。回忆起自己开始拍时真是什么工具都没有,脚架、摄影机都是借的,灯具根本没有。怎么拍?我想起母亲在老家带着我从早到晚下田种地的情形,农民随着季节走。从心理上,我反对温室大棚种植,因为它改变了一棵白菜本来的生活,让我觉得白菜失了本身的滋味。最好什么都别变,随着光走,才呼吸得到光,在镜头中看得到光的“性格”——它在风景中变化,在人物脸上变化,在他们的谈话中变化……光让我专注因为害怕瞬息万变,一个走神,再也追不上它。这时,我第一次有了战战兢兢的喜悦。
还有一个事是我看来的,说的是日本设计师原研哉读大学时,打字机是日文打字机,每个字打出来,行距、字号都斟酌很久才会落到纸上,特别工匠。他上到大学三年级时,很喜欢写文章,然后交到排版特别精美的打字行打出来。看到自己的稿子变成铅字的那一刻,他说:特别震撼。打字行的人对他说:“光是看到您当时高兴的表情,我认为您干这一行就对了!”
我拍短片的那段时间,心情不好,适逢大家都想来我家附近的公园游览。当时,公园刚开始筹建,我们眼前有一片光秃秃的湖水。不如当成一次游玩吧——于是,借了机器,等大家来的那天一块去了公园。没什么剧本,我临时看到了路,就想让人走上去。以前是跟着光走,到了这次,又跟着眼前的事物走了。
我们在这条路上走出去很远。然后,我拍下了大家的背影,并不记得自己要完成什么。下午,朋友们散了,没人在意你拍的东西,没人知道我当时从镜头中看得到自身的灰暗……就是这个人,带着短片出现在了后来的电影之旅上。一个朋友看到我在活动上的照片,跟我说:“你那天笑得特别厉害,满脸都是褶子。”平时,我一直被人称为严肃的人,忘了自己笑的样子,生活中没什么人跟我开玩笑。这个经历使我看到了一束光——还有一个人如此躁动、精神亢奋,鬼点子层出不穷,做事有使不完的力气,几天几夜不睡也没有黑眼圈。
差不多是在一片田地里看不到尽头时,做这件事让我有了扔下锄头的勇气。然后,带着一种笨拙的姿态投入到一场奔跑中。我傻到只知道跑起来,跑起来,就比呆在这里好。也许,很多人喜欢沉默、内敛的人,但我觉得那样还是会看到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田地,我看够了。不是说,那个人不是我,而是说我不仅只是那个人。
每当,我们准备做一件事,很多时候还没做就有人冲出来告诉你,知道事是什么?或者说这件事的意义,然后我们才能去做。按这个逻辑自问:为什么拍电影?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电影是什么。以为巴赞会告诉我,可他的那本书看完了,里面都是电影,也没有“什么是电影”啊。有一种人自以为知道了一个事物就迫切想告诉大家。这样的人,在我看来很可能在告诉的过程中就会深陷一种无知的焦虑。
电影就是意外,看到自己用镜头拍下了的东西移到一块幕布上运动起来。当时,事物多少年后再现的那一刻,我也觉得震撼。这个清晰程度像还发生着,而我知道这些场景早已不在了,这就是一个有感情寄托的电影记忆。是流动的,可以通过一些画面中树枝的摆动,感受到风。脸上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那么真切。仿佛听到了那句话:“光是看到您当时高兴的表情,我认为您干这一行就对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拍电影么?连高兴也是战战兢兢的。也许,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拍下去的。
文/唐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