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劳恩绝笔《愤怒的小鸟》
肖复兴
1984年的春天,偶然间在《讽刺与幽默》报上,读到华君武先生的一则短文,题目叫《小鸟精神》,文后附有德国漫画家卜劳恩的一幅漫画。因为我很喜欢卜劳恩的漫画,曾经买过他的《父与子》漫画全集,所以格外留意华先生介绍卜劳恩这幅漫画的文章。文章很短,只有几百字,写得干净利落,且充满道义和感情。所以,印象很深,过去了31年,依然记忆犹新。
卜劳恩的这幅题为《愤怒的小鸟》的漫画,以前我没有看过,画得非常简单,只是一只猫的屁股眼儿里钻出一只小鸟的头,然后加上两个飘荡的音符。但是,这幅漫画却是卜劳恩的绝笔。由于和朋友私下议论法西斯的头领戈培尔被人告密,更由于戈培尔的亲自过问,卜劳恩被判处绞刑。这个在专制年代的残酷案件,对于我们来说有着感同身受的兔死狐悲。华先生就是知道这幅漫画是卜劳恩在临刑前一天晚上愤怒自杀前信手画出的,才对它格外充满感情。他这样写道:“一只小鸟已被恶猫吞进肚里,但是,勇敢的小鸟却在猫肚子里唱歌;恶猫虽恶,却无法禁止小鸟的思想;小鸟身处逆境,却用音符表达它的无畏。小鸟卜劳恩死了,但是小鸟精神永在。”
卜劳恩死于1944年4月,华先生的这篇文章写于1984年4月,是特意纪念卜劳恩逝世四十周年。这不仅是漫画家同行的惺惺相惜,更是对法西斯对那个残酷年代的共同愤怒。
后来,听说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卜劳恩漫画展,就是在华先生的极力主张和支持下,和德国方面协作,才得以成功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看过华先生的很多漫画,但是,对他并不熟悉,读了《小鸟精神》,又知道由此连带的后续,对华先生有了一种敬重之感。
隔行如隔山,美术和文学,毕竟相隔遥远,更何况,华先生德高望重,来自延安,更身居要津,我想,离他很是遥远。谁想到,三年过后,1987年4月,我收到《报告文学》编辑部转来的一封信,从信封的字迹看,像是华君武漫画中常出现的别具一格的华体,打开一看,果然是他,感到非常意外。命运让两个本来素不相识只是两条平行线的人,由于我写的一篇文章而打上一个有意思的蝴蝶结。
信很短——
肖复兴同志:
拜读你的大作《一个普通的苏联公民》,我感到很生动。但是,你写了尼克来怕克格勃一段,似无必要。当然,这样也可能对尼克来并不会有什么事,但为了你新交的朋友,我想不写更好些。凡事要替人家想想为好。也许我是杞人。
妥否,请参考。
敬礼!
华君武
1987年4月10日
是1986年的夏天,我第一次去莫斯科,结识了一位叫尼克来的苏联人,他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学的是中文,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和我又是同龄,一见如故,很快就熟悉起来,而且很说得来。他开着车带我跑了莫斯科的很多地方,还特意邀请我到莫斯科郊外他的家中作客。回国之后,我写了这篇发表在《报告文学》杂志上的《一个普通的苏联公民》,里面写了他怕克格勃的事。华先生来信批评得很对,当时,苏联还没有解体,克格勃无处不在,是应该想得周到才是。我赶紧给华先生写了回信,表示谢意。
我和华先生为期时间不长的通信由此开始。我发现,他不仅读我这样一篇写得粗陋的文章,还读了我其他一些文章,都来信给予鼓励。而且,他还关注了不少其他文学作品,以及电影。在一封信里,他这样说:“我去年读了刘心武的《公共汽车咏叹调》和韦君宜的《妯娌之间》,深感我们画漫画的(也包括一些其它画)的作者,观察生活、观察人太肤浅了。近日,看了电影《嘿,哥们儿》,也有感触。这些人,我好像从未见过似的,深感我和生活之距离。既然没有直接生活,间接生活的作品,对我也是有用的。”他对我这样一个晚辈且并不熟悉的人如此自觉的解剖,让我感动。并不是所有他这样年龄且有这样资历的人,有这样自我解剖的精神的。想想,那一年,他72岁了。对于生活还是那样的敏感,格外的强调,不止一次,他在信中这样说:“生活是十分重要的,我因近年来工作、年龄种种关系,已感到迟钝和枯竭,常处于挣扎中。”
华先生和我通信,让我感到他的平易谦逊和自我警醒的认知。作为他那样年龄与地位的艺术家,平易和谦逊,也许做到还容易些;但做到自我警醒的认知,还有一些自我的解剖,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那需要顽强的定力,能够起码滤除包围在周围逢迎捧场之类的膨胀与虚飘,以及心为物役习以为常的惯性和锈蚀。同样都是生活,就如同在海滨或泳池里游泳,与在真正的大海里游泳,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我想起他把同为漫画家的卜劳恩称为“小鸟”。他也没有把自己视为“大鸟”甚至“鲲鹏”的。如今,美术界乃至整个艺术界,自我吹捧连带借助资本和权势借水行船,请人或凭借拍卖行吹捧的风气盛行,“大师”更是如泛滥的小汽车一样满街拥堵。华先生也是被人尊称为大师的,但是,我想他并不喜欢这顶大草帽,而宁愿称自己是小鸟。这确实是不大容易的。如果能够再有“小鸟精神”,就更不容易了。他推崇小鸟和小鸟精神,这是有些人常常忽略的。卜劳恩是小鸟。卜劳恩具有小鸟精神。
我对华先生没有进行过认真的研究,也没有和他进行过深入的交谈,我甚至未曾见过他一次面。他送过我他的漫画集,也邀请我到他家作客,并留下他家的电话;还在1995年的年初,我48岁的本命年之前,提前为我画过一幅题为“猪睡读图”的漫画特意送我,因我是属猪的。但是,我一次都没有去打搅过他。我一直以为,喜爱并尊重一位艺术家,见面不如读他的作品。距离产生美,未曾谋面,留下一种遗憾,也留下一种想象的空间。
如华先生这样一辈子画漫画(他称之为小画种)的画家,让我想起作家中的契诃夫,一辈子只写中短篇小说,而从未沾过长篇小说;和音乐家中的肖邦,除了写过两首稍微长一点的钢琴协奏曲,一辈子只写钢琴小品。但是,艺术,不是买苹果和钻戒,个头儿越大越好。
今年是华君武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已有很多熟知他的人写过很多怀念文章,我只以一个并不熟悉者表达对他的一点敬意,留下一点可能是熟知他的人并不知道的印迹,尽管只是先生的闲笔,却也逸笔草草,落花流水,蔚为文章。
2015年8月30日于北京雷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