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品捐赠,不仅是“物”的转移,更是寄托了捐赠者丰富、复杂、独特的情感。情深如海,生死相托,许多捐赠故事,听起来格外让人动容。近日,中华艺术宫馆长施大畏、副馆长李磊在接受独家记者采访时,透露了当年有关吴冠中、华君武的那些不为人所知的捐赠故事。说到动情处,施大畏、李磊竟泪满眼眶。
“我想将爸爸捐赠的作品补齐”
吴冠中生前曾先后三次亲自向中华艺术宫前身上海美术馆捐赠87件作品。及至去世之后,长子吴可雨又代父亲第四次捐赠23件作品,共捐赠110件。由此,上海美术馆成为海内外收藏吴冠中作品最为丰富和最为完整的艺术机构。一次次的捐赠,传颂的是一段段情深似海的佳话。而关于第四次捐赠的个中原委,还是首次对外公开。
2012年,吴冠中掩上人生画卷之后两年,他的长子吴可雨飞赴上海,再次以捐赠的方式完善上海美术馆已有的吴冠中藏品序列。吴可雨总共带来了家中“压箱底”的23件吴冠中代表作,其中素描8件、油画4件、国画10件、水彩1件。这批作品大多有着填补空白的重要意味,不仅填补上海美术馆馆藏吴冠中作品在创作年代上的空白,也填补了馆藏吴冠中作品在创作样式上的缺失。
吴可雨下定这样的决心,一方面是遵循父亲生前的嘱托,另一方面则是在过去的时光里深感上海美术馆真正让父亲的捐赠作品发挥出了应有的传播效应。在这次捐赠前一个月,吴可雨受邀出席上海美术馆与纽约亚洲协会美术馆共同在美国主办的“水墨革命:吴冠中作品回顾展”,这次展览令他感动。这是吴冠中的作品第一次成规模亮相美国,54件水墨、素描展示了20世纪中国艺术家对东西方文化互动交融的独特思考和回应。这次“出洋”办展,一改以往由外方主导的被动,凸显出我们中国的文化主张而赢得了重视和尊敬。开幕当天,不算太大的展厅竟涌进了五六百人,美国观众极其热情。展览期间,吴可雨抽空与李磊共进早餐。吴可雨对李磊说:“行内人都看得出,我爸爸对上海美术馆是情深如海,捐给上海美术馆的作品是他捐给海内外各个美术馆中最为精彩的。但是,前三次的捐赠品中,还有些遗憾。一是年代有缺憾,二是样式有遗漏,因此,我想代表爸爸再捐献部分作品,将上海美术馆的吴冠中作品补齐。”
这次捐赠,一幅《可雨九岁》的肖像画是吴可雨当时能够拿出的父亲创作年代最早的素描作品,此外,吴可雨还带来了几张吴冠中早年画动物、人物的素描练习画,与上海美术馆此前所藏的吴冠中上世纪70年代的风景类素描恰好相衔接。吴冠中巴黎时期的水彩画现存的一共只有3张,吴可雨将家中仅剩的一幅——用色清新淡雅的《巴黎郊外乡村》交托给了上海美术馆,这成了上海美术馆收藏的首件吴冠中水彩作品。创作于1961年的油画《西藏女乡长》,是吴冠中先生存世不多的纸上半身人像;创作于1991年的《豆蔻年华》与创作于1990年的《梳妆》,分别用油画和水墨两种绘画形式,诠释了吴冠中在上世纪90年代的人物画创作语言;一系列“画字”作品,则反映了吴冠中晚年水墨的艺术特征。这些作品,如今都在中华艺术宫的0米层展出。
吴冠中第一次向上海美术馆捐赠作品还是2005年。当时,正值上海美术馆主办《吴冠中艺术回顾展》,老人身着一件老旧的红色夹克出席,说,“我办展览就像办喜事,要穿一件红衣服。”开幕式上,吴冠中的发言极为简短,充满激情:“我来上海不是看画的,我是来看人的,是来看喜欢我的画的人的。”因着这次展览,吴冠中捐赠给上海美术馆水墨和油画代表作6件。这次捐赠,或许多少带了些象征的意味,日后吴冠中与上海美术馆的情缘,却正由此越牵越长。
2008年,吴冠中主动找到上海美术馆谈起捐赠事宜。他说:“我马上就要90岁了,有些事情我必须考虑。”吴冠中认为有两件事是当时自己着急且必须完成的:一是,要把想说的话说完;二是,他视自己的作品如“儿女”,如今想为他们找个好归宿。他一口气向上海美术馆捐赠了66件代表作,包括《鲁迅故乡》等30件油画、《狮子林》等36件彩墨画,涵盖自上世纪60年代至新世纪的不同创作时期。这是吴冠中毕生历次捐赠中数量最多的一次,也是最具有系统的一次。这样一批捐赠物,是他一直留在身边的东西,一直舍不得拿出来,许多人要买,但他执意不卖,“这些是我最好的作品,在我的全集里都有收录,我要把他们留给国家。”至于为什么选上海美术馆?吴冠中曾坦言,上海这座城市发展比较快、具有开放的传统。自己是南方人,觉得艺术的创新和城市的开放性有共同之处,尤其是对外来的东西要有比较敏锐的反应。“我的愿望是我的作品要让大家看到。我画了一辈子画,也说了很多话,无非是要揭示艺术的真、善、美,我希望大家看了我的画可以体会什么是真正的艺术。你们哪怕给我一面墙,要能长期展示我的作品,可以经常换。以后人家要看吴冠中,要研究吴冠中就要到上海、到上海美术馆,这是我的愿望。”那年4月,捐赠的签约仪式就在吴冠中北京家中简陋的小客厅里举行,老人念叨道:“真是螺蛳壳里办大喜事!”尽管捐赠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临签字前,吴冠中还是不免流露出些许紧张,不时舔舔自己的嘴唇。毕竟,这是正儿八经将自己大半辈子的心血托付出去,真就像嫁女儿一样,内心涌动的情绪必然是既喜且悲。
2009年,不负吴冠中慷慨捐赠之举的重托,上海美术馆积极筹划起《我负丹青——吴冠中捐赠作品展》,力图全面而生动地呈现吴冠中70多年艰难探索的艺术历程以及吴冠中在中西方艺术融合、油画民族化和中国画现代化方面所做出的重要贡献。不想,正是在筹划过程中,意外地又获吴冠中捐赠15件作品。原来,就在开展前,吴冠中亲自来展厅转了转,发现展品中水墨、油画都很齐整,遗憾的是缺了素描这一大类,于是当即捐赠了15张素描代表作。展览时,这批作品被悬挂在了上海美术馆的二楼夹层,刚刚好。
“捐给上海意味着落叶归根”
这是一次生死相托的捐赠。2010年6月,漫画大师华君武辞世,过了仅半年,华君武长子华端端也因病故去。接二连三的打击,让华君武的长儿媳、华端端的夫人露阳万分悲痛。此时,已是癌症晚期的她做出了一个令人讶异的壮举——将华君武留给自己的遗物悉数捐给上海美术馆。其中包括245幅漫画精品,上百册日记,上千册藏书,大量书信、奖章、证书,112方华君武生前用过的印章,平日喜爱的手表、眼镜、拐杖等。
当时的捐赠没有仪式,露阳的右手因肿瘤压迫已无法写字,只好用左手在捐赠证书上签名,还笑言“刚发现自己可以‘左右开弓’”。露阳嫁入华家后,多年以来甘于勤勤恳恳地担当华君武的“私人秘书”,长期为老人整理资料、书信及照片。她曾说过,和老人朝夕相处的几十年,他视自己为女儿,而自己也从他身上学会了正直、善良和幽默。2011年4月,露阳参加完上海美术馆特别筹划的“漫画一生——华君武捐赠作品展”开幕式,如释重负,感觉自己完成了某种使命。没多久,露阳的人生路也划下了句点。
在露阳看来,将华君武作品捐给上海意味着落叶归根。华君武生前曾将自己的漫画分为“上海阶段”、“延安阶段”、“东北阶段”和“北京阶段”。其中,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阶段”,可谓他漫画创作的初学阶段。1938年,华君武从上海奔赴延安、成为了革命队伍中的一名文化战士。
华君武的漫画创作,有十足的民族化幽默。他的漫画巧用中国毛笔,寥寥数笔,一气呵成,笔酣墨畅,又带着入木三分的厚重味,充满战斗的力量,也是人性的镜子。露阳捐赠给上海美术馆的华君武漫画作品中,除了华君武早期的政治讽刺漫画外,还有他晚期一些并不广为人知的作品,比如《漫画猪八戒》系列,充满亲情和温馨。华君武之所以想到以猪八戒的形象作为漫画主人公,一是因为当年在天津的“五七干校”劳动时养过猪,更主要的还是他的长子华端端属猪。露阳说,在华端端过50岁生日时,华君武还把他当个孩子,画了两张漫画送给他,一张是猪八戒吃火锅,一张是猪八戒读书。当然,这一系列远不止这么简单,华君武借猪八戒的形象来喻众生相,认为它代表了人性的弱点,有讽刺,也有善意的劝喻,成功地塑造出了新时期的崭新漫画艺术形象。这次捐赠中,最为珍稀的得数上百册华君武日记,时间跨度大半个世纪,真有些交托一生的意味。华君武有记日记的习惯,随手记下对事对人对创作的看法,开心或不开心的事情,从1940年代一直记到失去知觉不能写字之前。这些日记是研究华君武艺术最好的第一手材料。同时,由于华君武曾长期担任中国美术界的领导,他的日记中的内容也足以折射出新中国美术史,具有重要的美术史文献价值。
1980年6月,华君武创作了一幅名为《曹雪芹提抗议》的漫画,画面上曹雪芹扭过头对身后替自己梳辫子的人嘀咕:“你研究我有几根白头发干什么?”华君武曾在日记中坦言创作初衷:“这个是讽刺我们某些红学家,你们看他正在数曹雪芹的头发,看看里面有几根白头发,繁琐的考证。当然了,《红楼梦》是应该研究的。可是研究到很繁琐的时候,考证太多的时候就可笑了,红学家们对我有的时候也不高兴,那年我在画这张漫画的时候,他们正在哈尔滨开会,他们说‘华君武抓我们辫子了。’其实文学创作是一种虚构的东西。在漫画当中我常常喜欢突出主要的,所以不管他坐在炕上还是地下,那就不管了。”
1981年3月,华君武创作了一幅名为《三个诸葛亮顶不上一个实干臭皮匠》的漫画:一位皮匠在卖力干活,一旁,三位诸葛亮在手摇羽扇高谈阔论。对此,华君武也曾在日记中给予解释:“我们常常这样讲嘛:‘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就把它反过来说‘三个事后诸葛亮顶不上一个实干的臭皮匠。’现在我们社会上常常有种现象就是干事的人常常挨骂。我就是讽刺那种只会讲空话的事后诸葛亮。”
1999年,华君武为同为漫画家的丁聪创作了一张藏书票,贺当年4月上海图书馆成功主办丁聪漫画展。藏书票上,戴着眼镜的丁聪攀上书柜翘起脚来潇洒地取着书,很是有趣。对此,华君武曾在日记中记下了当时就藏书话题笔访丁聪的几个问题,对谈十分轻松俏皮,足显两位漫画家的神采,亦与那张藏书票相映成趣。比如华君武问:“你常以自己吃肥肉、不吃水果、不锻炼而身体健康自豪,为什么不加上喜欢藏书这一条?”丁聪答道:“我从未因这些而自豪,那是你妒忌我而造的舆论,你只要一听我生病就高兴,不是吗?你不说说你自己的健康、精神状态、创作不断、兔子满天飞。我现在感到脑子老化,画不出画,即便如此、我也绝不会像你那样幸灾乐祸。我喜欢跑书店可以代替锻炼,买一本好书会兴奋几天,情绪好,可以增强免疫力,这是健身秘诀、我从未告诉过人,现在可借你的笔访,公诸于世人共享。”又如华君武问:“我藏书比你少、但找书却很难,我曾画过一幅漫画‘书到找时方恨多’,请你告诉我是如何找书的?”丁聪答道:“最好的办法就是你出去再买一本。”
文汇报记者 范昕 张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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