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新的聆听环境下,对绝大多数听众而言,实体唱片基本上失去了实用功能。但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一个数字音乐平台,却一举推出了13张CD形态的专辑——即使是在数字化出版的大潮中,CD的出版,仍会让歌手和作者有更大的存在感。它像是无法一下子废弃掉的仪式,可以更明白更大声地宣告:“我来了。”
这年头,对我这种号称“听过全世界”的人,能听到一首新奇的歌,不容易。2014年,听到了一首,以在时光中幽闭和漂移的方式,喃喃地唱: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话语
她站在雨里面我完全听不清楚
我也站在雨里雨把我淋得完全模糊
把她说的话全部都冲散
让流的泪也完全不算
(我清楚看见了)
话,就落在那些雨里
(我清楚听到了)
雨很大很清楚,句子完全不清楚
(噢乖)
虽然话听不清楚,但是雨那么清楚
(噢乖)
我们整个在雨里,整个整个,想说个清楚
(我清楚看见了)
那些雨真把句子弄得湿透了
(我清楚听到了)
我感觉到,我们整个就要溶解了,我们站在雨里
(噢乖)
我们整个在雨里好想把话说清楚
(噢乖)
我们整个在雨里,如果摇晃,就要化成雾
很妙,是不是?至于怎么妙,我也不用解释了,我想你懂。我甚至想,这想当然很过分很歪——在这个嘴巴太多、意思太少、话完全听不清楚的时代,这歌也有那么点儿意思,“我们整个在雨里好想把话说清楚”,“雨很大很清楚,句子完全不清楚”,哈哈。
当然,又有人要斜刺里刺出一刀了,说你又在说歌词。是的,我在说歌词。要我辩解,我要说,当我在引用歌词的时候,我说的不只是歌词,也在说那音乐,你听不见吗?你只看见那歌词吗?对这首歌,如果要明说到音乐,这样说吧:音乐是以与这歌词一致的方式,把它唱出来了;那电子流的雨,那随时要被淹没的唱,在雨里,在电流里。
词是夏宇的,那个台湾诗人,就是李格弟,写歌词她用名字李格弟。但这是夏宇的诗,不是李格弟的词。不寻常就不寻常在这里:一首原没打算唱的诗,变成了歌曲,一个叫邱比的台湾小伙子,跟夏宇也没下什么订单,把它直接拿过来,唱,化成了歌曲。
《整夜大雨》,这首歌叫这名字,出现在《寻光集》开篇第一首。2014年,《寻光集》以双张开篇,可能绝大多数人没想到,它不只是双张,居然是一个系列,而且这系列一开张就是13张——2张合辑,11张专辑——至2015年春夏,一下子喷涌出来。
这些唱片统归在一个叫“寻光计划”的旗帜下。出生是这样的来历过程:虾米网,原本是一个试听网站,在网络吃掉唱片公司的大潮中,你知道的,这种网站就意味着海盗船,在其名声鹊起、声名狼藉的历史上,这个网不止一次被音乐人投诉并集体抵制过。但还是有一些事情,慢慢有了归宿,转变了方向,“寻光计划”就是其中之一。
“寻光计划”是音乐人带着作品,自愿地到这网上去发布,虾米呢,做一个发布平台和中间人,组织网友和评审团投票。被大家看好的,便予以投资和组织运筹,制作成CD,虾米便是这CD的出资人、生产者和出品方。
所以,我们就听到了这13张CD。一个音乐试听网站,将唱片工业瓦解掉的“黑手”,一个干掉了CD的家伙,数字流音乐公司,一下子推出13张“不流”的专辑,CD形式,什么意思?是要说CD没死吗?专辑仍有继续存在的未来吗?先不说这么远,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事实是:这是去年以来,中国原创音乐最具规模的集体出击;是在CD差不多成了宣传品、一种专辑象征以后,CD/专辑以如此令人不敢相信的数量,如阅兵方队一般,集体出版。
这事居然是一个数字音乐公司干的,而且,所有的作品,无一不有着精良的质量,让我们在音乐工业崩溃的硝烟正在散去的战场上,看到了中国音乐人的新一代群像,看到他们继续向前探索的若干个方向。
铁阳是位创作女歌手。她发表的专辑叫《发光的海》。广告词称呼她“纯真美好到令人惊醒的歌者”——“她的声音、她的歌,能让我多爱这个世界一点点,这感觉真奇妙”。她包办了差不多所有的词曲,用美好的声音,唱令人柔软的心地美好的歌曲。那个歌曲中的形象,是一个沉醉在爱情的幸福里的小女人,幻想着、编织着梦,向他也向世人,诉说她“捏造”的“所有真实”和“所有不真实”;但是爱,但是她的心,她的美好的渴望,是无比真实、无比真切、美到可以凝聚成形的。她的钢琴弹得很好,能形成词曲之外的另一种思绪成形,这使她同时成为了一个编曲人。有一首歌,她以钢琴自弹自唱,三句话,反反复复:“当我什么都不想做/当我什么都不想说/我只想你,我只想你……”
金玟岐,另一个美好女声,创作女歌手,创作的履历似乎更厉害——有近十年的写歌经历,为多位当红歌手谱写过热门歌曲。这一次她要自己唱,宣传语是“十年幕后,一鸣惊人”,“当红艺人御用制作人变身超人气唱作新星”,“献出人生/第一张全创作大碟”。这张叫《完美世界》的专辑,听起来不像铁阳那样充满个人质感,而有着大众化歌曲的面貌。金玟岐的唱,缺少天赋的美貌,但有精心修饰过的腔调,个人式的咬字口齿,一种细部上的风格感。她的写作是专业化的,歌词非业余作者所能为,用词用句讲究,谋篇布局充满心计;相对的,她的作曲,更流于音乐工业的标准制式,过于规整,因此缺乏了生命光彩。
程璧,这两年因为诗歌谱曲配唱,爆得大名,被称为“离诗歌最近的声音”。她在“寻光计划”中的作品是《我想和你虚度时光》,专辑名用的是四川诗人李元胜的诗题。这张专辑,程璧自己填了一部分词,用日本歌曲;自己作了一部分词曲;继续用知名诗人的诗歌谱写了一部分曲。旅日女生,弹吉他,作曲,唱诗,声音沉静,李元胜赞她“用迷人的单纯包含了很多复杂的意味”。她的词有日本文学影响,像唐诗宋词的某一部分,迷于风景季节时光流逝思忆乡愁,缠绵缱绻于此,最后,又置于带禅意的空。甚至,她歌唱的美学底蕴,也是如此,在古典吉他、钢琴、尤克里里的叮叮咚咚中,仿佛醉意于美的双眼,注视年华美景无言逝去如流水落花。
“锐豆”乐队,也包含一个女声,广告词称为“实力女声乐队”,“一位女生的青春自白书”。一支来自福建泉州的摇滚乐队,成军五年,摇滚老三件奏出洗练的干净、强烈的律动和冲动,像是所有标榜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其间的时尚男女的音乐图腾,重要的是那种声音,歌词的意义从来都可以忽略,也没什么意义。在快速流动的城市生活里的快速流动的思绪,下一刻就可以把上一刻抹掉。他们的这首张专辑标题叫《Me.Redor》,既包含了他们的名字,也是三个音阶音符,文字信号是不重要的。
“左安西西”是北京音乐人朱家明和纽约读书的王成成的男女二人组合。宣传语称他们“2015华语乐坛最值得聆听的双人组”,“做不清新的小清新,唱不媚俗的流行歌”。其中,朱家明是新生代中出类拔萃的指弹吉他手,王成成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他们是在这个网络时代可以轻松跨越遥远距离实现亲密合作的案例,彼此相距有一万五千公里,但他们的创作一直在一起。《你一直在》38分钟十首歌,简单无托盒环保型纸包装,似在表明这种音乐的便携、健康、实用和干脆。一句“动听得刚刚好”的广告词,态度俏皮轻巧。才子才女,一起在合作歌曲,又像是在谈恋爱,作品留下了令人遐想的双重轨迹。在基本属于轻便型的音乐配制中,掩不住这十首歌的形式多样,“左安西西”是有着特别出众的音乐文体意识的一个组合。
“卡奇社”也是男女二人组,消失了七年,这一回,虾米给他们出了四首歌的EP《自在》。七年前,“卡奇社”的忽如其来曾让人小小惊讶,发布了简简单单就能自己制作专辑的电子世界宣言,并且,这样制作出的专辑还相当奇幻。这一回,他们玩弄词藻制造虚幻美艳的作派仍在,而且升级了,当年低廉的电子乐变成了今天贵重的电子乐,原声乐器演奏,甚至加上了弦乐队,让沉浮于其间的王菲式女声,变得更加显示质感。
李立丰是位在校大学生,却已经打出了“全方位音乐制作人”的旗号。这张六首歌的EP《EXCEPTION/错轨》,显示了这位软件工程学生颇为全面的音乐才华:全部词曲,部分编曲,弹了电吉他和键盘。作词是弱项,用力很猛却没有穿透力,目标是城市假面。演唱还需要精进,这是能否脱颖而出的关键。但是他音乐上的能力很强,尤其是,音乐观念很新,具有建立在制作整体上的作曲编曲演奏演唱思维,多线条立体式的。
西楼是位大牌作曲人,现在他走上台前,集词曲、编曲、制作、演唱、演奏于一身,推出《动情祭》,也加入这场“寻光计划”。在地位和造诣上,他有点像若干年前的常石磊;与常石磊类似,他也有一副天赋并不杰出但修炼、扭曲得杰出的男嗓。这男嗓游弋在假声边缘,同时兼有祭典和哭泣的性质,而歌曲,基本上是在奇想、呓症、变故和科幻间变换,仿佛世界崩于前而心情恍惚、感情撕扯不休的体验,是醒是梦,都无法真正醒来。总体看来,《动情祭》没有说出新的意思,但说出了新的方式,并且达到了新的抒情烈度。这抒情烈度以佯狂、半疯、发癫的想象形态,在词曲唱编上均有全面体现。
燕池的生活态度有点像个古人,《燕歌行》像个古乐集,或者说,像古诗词吟唱集。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唐文人气息的、显一方侠气的人,竟然是位女性。她唱李贺李白,也把自己的五言七言和像是宋词的东西,用中乐打底的电脑程序配乐唱将出来,这导致另外几首以白话写就的长短不拘的歌词,也像是诗词琴唱。
詹盼的《大蓝》,对关注中国摇滚乐的人,应该很熟悉了。作为哪吒和嘎调的主唱,他的仿佛哪吒的嗓音,是他的标签。细说起来,这是一种有着童音的清脆嘹亮,同时又兼有男神般怒气和暴力的歌喉。CD腰封说这张EP写在詹盼“人生最丧的时刻,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剖析自己”,其实这份心曲,很难读得出来。过于隐晦的诗歌式歌词,只能读出大致的气氛,标示了歌者处在黎明前的一段晦暗心情,一种人生极度受挫的抑郁。如他一贯的曲风,清亮又躁郁的电声摇滚,有时压抑,最终却将备受压迫的心胸开朗地解放。
不好说“声音玩具”的《爱是昂贵的》该算第一张还是第二张,须知,2003年那张广为流传的《最美妙的旅行》,从来就没有过正式版,所有销售品都是CDR刻录碟。比较起来,《爱是昂贵的》不仅录音品质得到提升,而且其音乐水平基本不亚于《最美妙的旅行》。新专辑搜集了2000-2011年的九首作品,没有一首与《最美妙的旅行》专辑相重。这些默默无闻却牛气冲天的作品证明,这支成都乐队确实为中国摇滚乐史写下了最美的几页。这些歌曲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时代和时间的告别。主唱、词曲作者欧珈源以苦乐难辨的激情这样处理这个重大命题:时代盛大的葬礼,我们都参加了,这是我们的幸福;虽然每个人最终选择了远离,但请记得,我们毕竟有过最美妙的旅行,我们毕竟曾经在一起。在音乐上,“声音玩具”的奇妙体验达到了这样的程度:最短的歌曲都有五分多钟,最长的长达11分58秒,但它们没让人感觉有这么长。在紧紧律动的像是心情悸动又像是记忆反光的冷冷乐器声中,主唱沉陷在思绪中的歌声牢牢抓住了听者,双方共谋了一段段不知不觉的心理时间。
通盘来看,“寻光计划”的13张作品,共同具有一种亮晶晶的、明光锃亮的特质,光亮的、精美的、具有“酷”的特性的那种美感,表达上则极其感性。由于这些作品是听众票选出来的,所以,它也代表了当下这个时刻听众们的审美癖好。不同于把音乐当作随便听听的无所谓对象的普罗大众,虾米网的听众多半是专注于音乐、热爱音乐的人,基本上可界定为当下从青年到中年这个年龄段的音乐爱好者。由是,这13张作品的共同审美品质,体现了欣赏者和音乐家之间形成的互文关系:他们/这个时代的审美,是感性的;感受和情绪,压倒性地胜过了理性和思想;而他们所主诉的,是个人感情世界,绝少社会影像、宏大图景。
还应该注意到,多才多艺正成为当下音乐人的一个显著特点,上述多位艺人,都身兼数职,展现了多样才能、横溢才华。这一方面是多种电脑艺术软件微型化、廉价化促成的局面,另一方面显示了在新的环境下一人独立或三五好友协作完成过去要靠更庞大团队合作的音乐制作倾向。
有一个危险不得不察,这些总体上表现为酷、美、炫、才华的东西,与此同时,正在极大程度地失去分量。比如,铁阳和金玟岐的美,作品表现的和音乐表现的,都缺乏分量。她们的美基本上是一种质感,而不是质量,没有重量,跟艺术史上真正耐久的优美作品是不能比的。程璧的弹唱诗歌,极少硬度,一般来说,她倾注于“美”的事物及其体验,但基本上是情绪,欠缺精神性的表达。燕池的古意,局限在诗意生活范畴,没有痛感,器乐单薄,歌唱和音乐都失之于浮和软。这一批人中,西楼的表现或许最能说明问题,论到酷、美、炫、才华,可能没有谁超过他,并且,他在音乐上的表现也十分厚重。《动情祭》中的歌曲,是有着神话般的浪漫恣肆大气表现的,但它们基本上未传递讯息,缺乏人性洞察和现实揭露的力量。
11个队伍中,唯一显示了力量的是“声音玩具”,作品来自多年前,并且其早年旧作,显胜过晚近作品。
今天,在新的聆听环境下,对绝大多数听众而言,实体唱片基本上失去了实用功能。但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一个数字音乐平台,却一举推出了13张CD形态的专辑。我想,这里有一个关节不得不提:即使是在数字化出版的大潮中,CD的出版,仍会让歌手和作者有更大的存在感。它像是无法一下子废弃掉的仪式,可以更明白更大声地宣告:“我来了。”“雨很大很清楚,句子完全不清楚”,在人人都是作者的网络时代,13张CD专辑的诞生,是精英凝聚成型的一次表现。近二十年随着网络的大举铺开,精英主义早已溃散,但在历史的演进中,艺术的精英本质将得到证明,精英们将最终再一次凝聚。13张CD群体的推出,不过是未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一个个精英凝聚方式中的一次表现。
2015年9月15日
文/李皖